他們所住的廂房均在茶樓最高層，從這裏往下望，整條街道盡收眼底。
人們成羣結隊從家中、酒館奔出，彙集成一條慌亂的人潮，向着遠處街道奔逃。滿街本已被熄滅的燈盞燈籠有漸次亮起，影影綽綽的燈火中，可見遠近的房屋在詭異地聳動。每一聲震響響起時，就有一塊區域的建築物被猛地擡高，在浮城上形成一塊拱形的隆起。隆起接二連三，彷彿地下的海水沸騰了，正鼓起無數巨型的水泡。
秦在於腳下的茶樓建得格外高，因此在震響中也格外的搖搖欲墜，再難讓人立住腳。她索性在雕柱上一蹬，借力一躍而下，踏着臨近的房屋屋脊向一塊隆起處行去，速度極快，在隆起徹底下落之前就到了近處。
她一揮手，上空登時出現了一道炫目的火光，正照在那隆起的上空，周圍一時被映得亮如白晝。
一看之下，四周的人羣裏驚叫聲四起，帶着發自心底的驚懼，就連秦在於的心中也是一悚。
燈火下，只見隔開了海水與城池的陣法下，並不是如往常那般墨藍的汪洋，而是一大片漆黑的墨色。下一瞬，那墨色忽又消失了，改爲了純正的寶藍色。
秦在於站在房脊上，視野更廣，能看到那片漆黑並不是消失了，而是改換了地方，轉瞬遊弋出了數丈遠，而且還在不斷移動。
——那大小抵得上一座房屋的黑色，只是海獸身上的一塊黑斑而已。
她眉頭緊皺，蹲在房脊上，拔出了時刻配在腰間的短刀。
從黑斑判斷，那海獸的體型估計能與一座小島相媲美。一般而言，這種體型的海獸都是獨自在深海潛行，根本不會出現在海面，更不用說——
她擡眼一望四周遍地開花的隆起。
更不用說像現在這樣成羣出現。這簡直是反常中的反常。
就這麼一會兒功夫，涌浪鎮浮城的建築已有不少倒塌損毀的。街上逃竄的人們拖家帶口、四處流竄，驚呼喊叫罵聲不絕。
在這嘈雜中，一陣音浪異軍突起，轟然巨響淹沒了所有雜聲。
秦在於轉頭，就見不遠處，一股巨浪衝天而起，遮天蔽日的海水中，一道巨影若影若線，極具衝擊力與壓迫感的身軀在所有人眼中定型，又隨水流轟然下落，砸在成片的建築羣上，摧枯拉朽地將其盡數壓在身下，陷進海底。
突變只在轉瞬，在所有人都未能做出任何反應時，那巨獸就已再次隱入海里，不見了蹤影，只留下海面上成百上千慘呼的人與滿地狼藉。
來自海洋的力量露出了它潛藏的爪牙。在它眼中，摧毀人類的房屋家園，就彷彿人類踩死幾隻螞蟻一般簡單且不值一提。浮城中世代修補、固若金湯的支撐陣法，對於這些巨型海獸而言也仍舊薄如蟬翼，可以像撕毀一張紙一般輕而易舉地撕個粉碎。
秦在於的腦中還餘留着這股力量給她帶來的無盡戰慄，身體已經快了一步，飛身往那邊趕去。
陣法被撕開了一個巨大的破口，猙獰可怖，危及的區域足有百丈見方，正有無數人在其中掙扎呼救。
她手中迅速捏訣，幾道金芒蔓延開去，連接起浮城陣法的破口處，在其上打了個巨大的補丁。落海的人也被陣法的力量慢慢牽離水面，回到了岸上。
還未將剩下幾個沉海的人打撈上來，秦在於身後又是一聲炸響，地面猛地一晃，險些將好不容易撿回一條命的人又甩回海中。
她心中暗叫不好，回頭一看，果見後方又是一道龐大的身影躍出又落回海面，激起巨浪滔天，扯開了一個與她面前的大小難較高下的破口。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快速補完了面前的陣法，騰身向後方趕去。
才踏過兩條街，她身下突然竄出一道大浪，巨型海獸的尾鰭破海而出，頃刻間將她從半空撞下了海。
入水的瞬間，冰冷刺骨的海水涌上來，凍得秦在於狠狠一激靈。待緩過勁來，她發現自己的一邊手臂被人拉住了。
一股力道抗衡着海水阻力和她下落的力道，直接將她拉出了水面。
出水後，秦在於當即向旁邊看去，隔着朦朧的水幕，看到了洛辰瑜同樣被海水打溼的臉。
洛辰瑜雙手扶着她肩膀，語帶擔憂地問道：“你怎麼樣？”
秦在於擡手抹了把臉上的水，道：“我沒事。”
她環顧一圈，在已然燈火通明的街道上，滿是驚慌失措、四處奔逃的人羣，成片的房屋倒塌損毀，有不少陷入了海中。
在她落海的一小段時間裏，四周又新添了不少破口，陣法千瘡百孔，地面向林立的破口處塌陷，海水倒涌，已經很難判斷城池與海洋的分界。
浮城陣法羣已被雖壞成了這副模樣，她再多出兩雙手也補救不過來。何況只要發狂的海獸羣還在水下，岸上的人就只能處於被動。
在這種混亂的情景下，她不敢貿然下水，爲今之計，就只有盡力保住城中居民，等這羣海獸瘋夠了自行離開。
她正要跟洛辰瑜表達自己的看法，就聽對方先開口了：“在於，你先上岸等着，小心些。”
秦在於的話被兜頭堵了回去，噎了一下，奇怪道：“那你呢？”
洛辰瑜認真道：“我下去一趟。”
秦在於大驚，急忙反手拉住他，“下……下什麼下！你瘋了不成？”
洛辰瑜一笑，推她上岸，道：“放心。”
說完，水面一蕩，就不見了他人影。
秦在於差點沒被他嚇得心臟停跳。她只知道這人動作靈巧，這下才發現他的力氣居然那麼大，也沒見他如何用力，甚至動作還稱得上溫柔，但她就是沒能掙脫對方，就這麼被一路推到了岸上。
望着漆黑一片的海水，她只覺坐立不安，心中火燒火燎。反覆片刻，她還是站住了沒有下海，縱着水流將這一片落水的人全撈了起來。
全程，她一直在關注着腳下墨黑的海水，可從頭至尾，都沒有人從那裏浮出來。
在打撈上來最後一個人後，她一咬牙，動作麻利地脫下了身上溼透的外袍，正待往水潭裏跳，就見水面一閃，一個人影破水而出。
秦在於立馬跑到近前，水中那人撫開了黏在面前的溼法，露出了洛辰瑜那張長得格外驚心動魄的臉。這張臉上沾了水，登時讓秦在於心中的時空撕裂感愈發強烈。
恍惚間，她看到的好像是一隻集天地造化於一身的鮫人，海洋的生靈身處他本就該容身其中的汪洋，衝她微微露出一個笑來。
但下一刻，海里的洛辰瑜就向她伸出一隻手，示意讓她拉自己上岸。
周圍的陣法被撕裂後就開始向後溶解，水潭邊上幾乎已經沒有了可以稱之爲“陣法”的東西，靈流斷裂，縱橫交錯的金芒裸露了出來，在海面鋪陳。岸邊一時連下腳都難，更不用說上岸。
秦在於停止了胡思亂想，踩準了地方站穩，伸手拉住洛辰瑜，將他拉了上來。
出水後，洛辰瑜低頭看着她身上還在淌水的衣服皺了皺眉，擡手蒸乾了兩人的衣物。
秦在於則完全顧不上這個，扶着他肩膀大致查看一遍，在確認他身上並沒有什麼傷之後，心底的火氣驀地拔地而起。
她聲音難得的拔高了不少，壓過了四周的人聲喧譁，衝他吼道：“你剛纔幹什麼去了？急着給下面的海獸塞牙縫嗎？！”
洛辰瑜一愣，一雙黑亮的眸子在額前的短髮後看着她，方纔從海里帶出來的水汽還未散去，薄薄一層蒙在眼中，帶出了三分可憐。
“……”念着情勢緊急，她也不好繼續發作，用沾着冰涼海水的手拍了拍自己額頭，收回心神。
再一看周遭，她頓時發現了些不同。方纔不斷躍出海面衝撞陣法的海獸不知何時沒了聲，地面仍在不斷塌陷，可確實沒有新出現的水浪與破口了。
她隱隱有些預感，轉頭問洛辰瑜道：“那些海獸呢？”
洛辰瑜理了理額前的碎髮，笑笑道：“死……哦，走了。”
秦在於疑惑，又問他：“到底是死了還是走了？”
洛辰瑜：“一隻死了，剩下的走了。”
他背對一排掛在房脊上的燈盞站着，大半邊臉隱在陰影中，但白淨的面孔和一雙亮得不尋常的眼睛仍舊惹眼。黑暗彷彿放大了他容貌的吸引力，少年微微笑着，脣紅齒白、黑髮白膚，看着竟有些……像是個從海里上了岸的海妖。
“死……”秦在於的思緒都被他弄得有些凝滯，“死……怎麼死的？”
洛辰瑜口吻尋常：“還能如何？我殺的。”
殺了下面那麼那麼大的一隻海獸嗎？！
秦在於感覺自己似乎終於整理出了一點頭緒，道：“對了，你是北川人，北川會有一些特別的馭獸方法，可以驅使海獸。是嗎？”
洛辰瑜歪頭思索，“……唔。”
秦在於鬆了口氣，道：“好，我知道你沒有託大，但是下次你應該提前跟我說一聲。你差點沒嚇死我。”
洛辰瑜：“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