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明禮素來對虞千桃避之不及,帶刀侍衛怎會錯過這麼一個討好主子的機會?他邀功:“屬下說您不在院內,叫郡主先行離去。”
傅明禮指尖扣在茶杯上,輕敲了下。太子的好脾氣,太子的獎罰分明,軍中早已傳遍。
殿內靜謐,短短几刻,帶刀侍衛甚至做起了得到太子賞識的美夢。
然,他還未從美夢中回神時,先聽太子開口。
太子的聲音一如既往溫和,似山澗清流潺潺流過,說出的話卻叫人如墜冰窖:“這樣冷的天,趕她走?”
帶刀侍衛渾身一僵。
太子殿下這又是何意……
“您,您不是,”
話將將才說半句,傅明禮隨行帶的小廝忙笑問:“郡主離開多久了?”
見小廝也這樣,帶刀侍衛心裏更是沒底,支支吾吾道:“剛、剛走。”
小廝張遠稍微思索,俯身,彎腰請示傅明禮:“殿下,小的這就命人去追。”
傅明禮彎起手指,輕敲茶杯。
張遠跟太子跟久了,單憑一個眼神、或是一個細微動作就能摸清太子心底的想法,可現在,連他也有些摸不清傅明禮的心思了。
傅明禮的溫潤裏,多了許多不一樣的成竹在胸,多了些威壓感,經歷了淬鍊沉澱般。
且他不久前還厭惡虞千桃,這時態度卻有些模棱兩可。
太子殿下雖然脾氣好,但也不代表他會容忍任何人的逾越。虞千桃碰了他的底線,他自然不喜虞千桃。
但也確實,侍衛自作主張將郡主攔在門外,哪有他這樣越俎代庖的?太子殿下借住鎮北王府,哪有不給主人家面子的道理?
張遠想了想,不免陷入沉思,好像前幾日確實也沒太給。
不說前幾日,就說半個時辰前。半個時辰前太子爺纔剛吩咐他將郡主清譽被毀的消息廣而散之,現在對郡主的態度,似乎沒那麼厭惡了。
張遠不敢妄加揣測,收回心思,邊往外去安排人手,邊睨了眼侍衛,“食盒留下,出去當值吧。”
侍衛連連點頭應是,手忙腳亂,一會兒將食盒放到地上,一會兒又發着抖將食盒拿起來,最後還是張遠從他手裏接過食盒,他這纔有了主心骨、七魂六魄迴歸正位。
張遠心裏連連嘆氣,也不知這樣笨手笨腳的人是如何能到太子身邊當差的。
等他將食盒放到傅明禮跟前的案几上,又走至門畔將門推開後,傅明禮又喊住他:“不必了。”
張遠應諾,重新將門闔嚴實,這才走回傅明禮身邊。
傅明禮將食盒打開。張遠偷偷看着,食盒裏,是一方小小的白瓷盤,盤間點綴了幾顆……幾顆非常簡陋的白色糕點。
這樣的糕點,他們從不會端到太子跟前來。鎮北王府的這位郡主約莫是頭一個。太子自幼錦衣玉食,也看不上這樣糕點。
令他大喫一驚的是,傅明禮居然拿起一塊糕點……神色如常地咬了下去。要他說,宮裏的太監喫的糕點都比這種好!
傅明禮輕咬了口糕點。
他微微垂下眸,脣畔勾出抹笑。
張遠心中愈發驚訝,太子不止吃了郡主送來的糕點,還對着這糕點笑!這是魔怔了?
傅明禮不知張遠所想。指尖糕點冰涼,過往記憶不住地冒往眼前。
任誰也想不到。
他死過一次。
死在兩年後。
死在建元二年,死在他登基的第二年。
他沒法忘記,建元一年,在柏燼帶兵逼宮的那日,在柏燼劍鋒直指他心口時,在他孑然一身、孤立無援時,來尋他的,只千桃一人。
那日一如今日,臘月天,雪下得極大,小姑娘懷裏還抱着湯婆子,她從火光裏跑來,身上穿得厚重,他都不知道她如何能跑得那樣快。
幾乎是柏燼執着劍刺過來的瞬間,少女也跑到他跟前了。
傅明禮原以爲,他會命喪於此。
長劍沒入皮肉的聲音響起,疼痛感卻並未如約而至。大雪紛飛的天,鮮血格外炙熱,他的臉上、衣襟上皆染了血漬。
少女手裏的湯婆子在那瞬砸落,響聲沒入震天廝殺聲裏。她嘴角粘上鮮血,還彎起眸朝他笑。
時間在這一瞬靜止,傅明禮怎麼也沒想到,這個被柏燼逼着替嫁、曾經喜歡過他的少女,竟然爲他擋住了致命的一擊。
耳畔,似乎傳來柏燼的嘶吼。
不過那些都不重要,傅明禮低頭凝着千桃。少女笑着笑着,生機慢慢從她身上抽離……她再也支撐不住身子。
傅明禮想要接住她,可有人比他更快一步。柏燼先一步接住千桃,他不顧周遭廝殺,脫下戰甲,又將戰甲裹在千桃身上。
讓傅明禮詫異的是,柏燼抱着千桃,竟然就那樣離開了。
多麼可笑,柏燼爲了年嬌,讓千桃戴上人皮面具替嫁進東宮,將千桃推出去的是他,捨不得千桃的還是他。
傅明禮沒法忘記千桃那時的眸光——她眸間映着火光與大雪,白與焰交織,清澈又幹淨。
他那時想,曾經一個那樣囂張的少女,怎麼會有這樣的神色、這樣的勇氣。他忽然發現他似乎從來都沒有真正認識過她。
懷着這樣的情緒,他在不見天地的地牢裏度過一個又一個黑夜,每次閉眼便會想起千桃。日子久了,千桃也成了他的執念,直到半年後,柏燼對他處以極刑。
死亡卻不是終結,老天竟然讓他重回兩年前。
這個時候,柏燼還是個身份低微的小馬奴。
……
這個時候,千桃與柏燼的事還並未傳出去,他們也還不曾訂婚。
一切都還來得及。
傅明禮從回憶裏回神。脣舌裏滋味不太美妙的糕點在這一刻也甜蜜起來。
他吩咐下去,叫張遠務必封鎖有關千桃與柏燼的一切消息。
——
三日後
千桃心裏不踏實,大清早就醒了。
這是她進入小世界以來第一次察覺到局長口中的急!
她現在也很急呀!
三天了!整整三天了,長安城內竟然半條閒言蜚語也沒有!太子呢?太子罷工了嗎?!
沒有滿天飛的流言,鎮北王府又怎麼迫於形勢壓力讓她跟柏燼訂婚呢。
千桃垂死病死驚坐起。
不行,她得加班。
可哪有惡毒女配自己傳播自己謠言的啊?!
千桃看了看阿春。要不,讓阿春去?
不不不,千桃否定了這個念頭,阿春傻乎乎,不行。讓王府的人去?
思來想去,千桃卑微地發現,她竟然只能自己去。
千桃坐在梳妝檯前,又是往臉上擦粉,又是往臉上抹腮紅的,到最後,一張小臉都看不出原本的模樣了。
阿春站在一旁喜上眉梢。她發現,自打郡主那日搶走她的隔夜糕點後,整個人都變得懶洋洋的。現在,郡主終於又恢復成以前那副驕傲的模樣了!
千桃:“我出去走走。”
阿春點頭,跟上。千桃聽見她的腳步聲,折過身:“你不用跟來。”
千桃特地將自己折騰成這副模樣,是擔心散播謠言的時候被人認出來。要不是太子不作爲,作死女配用得着親身上陣?!
哪有自己給自己散播謠言的。千桃有億點點苦澀。
一路到茶樓。
千桃手腳都快凍僵了,好不容易走到茶樓外頭。茶樓裏,老先生正在說書,不少人聽書。
柏燼就是在這個時候注意到千桃的。
友人低眉同他說話,他有些心不在焉,只含混地應聲。
視線落在樓下笨拙的少女身上……
她穿着下人才穿的粗布棉襖,一張臉看不出原本的模樣。
可,就算她化成灰,他也認得她啊。
柏燼冷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