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確實如柏燼想的,空手而歸。
時間分秒過去。
柏燼只覺他被分成兩個人,四分之三的他選擇相信千桃,可還有四分之一的他像惡鬼般在低吟。
是。
他只要進去找,就能知道夢境真假,就能知道千桃有沒有藏下碧落那藥。
柏燼立在原地,身形僵硬。
他的那襲黑色官袍已經脫下,換上身素白的、以金絲勾邊的長袍。
這支禁軍的頭兒聽完手下人彙集的情況,匆匆來報:“柏大人,院中皆有搜查,沒有查到任何可疑之物。審問過膳房之人……”
他稍微停頓,如實告訴柏燼:“膳房今早確實送了茶水過去,然屬下仔細搜查過他們的身,不曾在他們身上發現任何毒藥。”
柏燼朝他笑:“下了藥,不毀屍滅跡?非要放在身上、或是放在屋中等着你們來搜查?誰那樣蠢。”
柏燼語速徐徐,偏叫人從他的字裏行間聽得無盡冷漠。
禁軍頭子一噎,面色難看。
他隱約覺得這位新上任的、頗得聖心的大理寺少卿,心情很糟糕。
然對方說的不無道理。
他握着刀轉身,朝排列齊整的禁軍喝道:“刨根挖底地找,直到找到毒藥爲止。”
“不必。”柏燼叫住他。禁軍頭子覺着柏燼的心思,比聖上的心思更要難揣測些。
禁軍折身,看着柏燼衣袂飄飄推開殿內的門。他神情晃了晃,又聽得禁軍中人聲沸騰,不耐道:“吵什麼?都閉嘴。”
——
柏燼親自去尋。
是想給他自己一個交代。他會向四分之一的他證明,那場夢,荒謬且離奇。
也是給千桃一個交代。
他若此時不查明,日後,待懷疑的種子生根發芽,於他、於千桃,都不是好事。即便是世上最相愛的人之間有了猜忌,他們的感情,同樣會生出裂痕。
他思量再三,耗費極大的力氣才吐出那兩個字:“不必。”
他何必再逃避。
殿內,物件擺放如舊,那羣禁軍不敢亂來。柏燼尋着夢境中的位置找去。
那是方小桌。桌上擺放着裝滿桃花枝的高頸窄口花瓶。
禁軍搜查時,多半會忽視這種細枝末節。
在夢中,郡主閒來無事時會折花作樂。折回來的花,會裝進房中瓷瓶裏,但她並不會用水養花。夢裏的郡主把碧落藏在乾燥的花瓶裏。如若沒記錯,裝有碧落的小盒,盒上雕刻的花紋極具有南疆特色,盒子右下角貼有“碧落”兩個小小的字。
當然,柏燼與千桃成婚這些時日,從未見她折過一支花。
夢與現實,也並非全然相同。
柏燼抱有僥倖地想,瓷瓶裏,應當空空如也,什麼也沒有。
桃花淺香撲鼻而來,柏燼撥弄花枝,他略有些忐忑、又小心翼翼地將桃花枝取出來。
……
柏燼薄脣幾乎抿成條直線。
他身上肌肉的線條繃得緊緊。
心口好似被撕裂成無數塊碎片,壓抑地讓他產生種烈火灼燒的窒悶。
桃花枝掉落在地,花瓣飄零,孤零零的。
柏燼死死盯着那塊小木盒,眼眶猩紅。
花瓶裏,“碧落”二字,刺目得厲害。
……她如夢境裏那樣,想他死。
——
柏燼不發話,禁軍頭子也不敢胡亂動作。
閒得慌,就在院中賞花。
習武之人,耳力確實比常人好上些微。他正瞧見風吹過後,桃樹上花瓣零落,忽然聽見房中傳來木枝打落的聲音。
他微怔。
難不成柏燼查出些什麼來了?
疑惑間,柏燼推門出來。進去前的柏燼,與出來後的柏燼,似乎沒哪處不同。又聽柏燼道:“都搜查過了,既然沒查出毒藥,沒查出可疑之人,那便早些向陛下覆命。”
隻言片語間,柏燼周身氣度,冷了不止一個度。禁軍頭子冷不丁渾身哆嗦。
待回了皇宮覆命,時辰也不早。
陛下得知下藥的人不曾找到時,勃然大怒。
柏燼是他的骨血、是他心愛之人的骨血,他不希望柏燼的安危遭到任何威脅。
千桃打太后宮裏用了晚膳一出來,便得到柏燼帶人回府上搜查的消息,今日一整日的陰霾都散去不少。雖然遺憾地從宮女嘴中得知,柏燼並沒有搜到毒藥。
因爲毒藥沒搜出、下毒之人沒找出來,皇帝留他們在宮中小住。
千桃被人用轎攆送到雲桂宮。
雲桂宮,十餘年前,柏燼的母親曾經居住的宮殿。自從柏燼的母親被逼出皇宮後,雲桂宮便荒廢了,直到今日,陛下才命人打掃。
宮女瞥見雲桂宮燈火通明,說話與千桃解悶:“想來柏大人已經到了。”
推開門,千桃確實看見柏燼。
青年負手而立,一襲白袍本該光風霽月,經他這一穿,陡然多出煞神般的冷戾。
認祖歸宗的小馬奴,他不用再繼續裝病弱。
千桃在太后宮中待了一日,也聽嬤嬤唸叨半日,說柏燼是皇子云雲,又說她該如何當好皇子妃云云。臨着離開前,嬤嬤把《女戒》塞給她,讓她回去抄寫。
原文裏,在柏燼身居皇子高位後,虞千桃確實也還煩了柏燼那麼一陣子。待瞧見柏燼直上青雲、在敲過柏燼冷血的手段後,出於慕強的心理,虞千桃不可自拔地愛上柏燼。
現在的千桃,依舊像以前那樣不拿正眼看柏燼就好。
她抱着書,腦袋低低垂下。
就在她要越過柏燼的時候,柏燼冷聲喊住她,帶着點兒咬牙切齒的:“虞、千、桃。”
千桃抱書的手頓住。
幾乎是下意識的,她竟覺得柏燼已經知道她給他下藥的事了!
喜大奔普!
只是……
千桃覺得柏燼的眼神很奇怪。
就好像,她是個玩弄人感情的負心漢般。就好像,他是個慘遭負心漢拋棄的小嬌妻。
千桃倒吸口涼氣。
古怪。
她怎麼會有這麼古怪邪惡的想法。
千桃鼓鼓腮幫子:“別用這樣的眼神盯着本郡主。”
柏燼原本不願意相信那場夢,可當夢境與現實一一對應,他也開始動搖,他開始重新審視。
柏燼扯開脣,低低笑起來。
他從前是用怎樣的心緒,纔會以爲千桃喜歡他?
少女捧着書,眼中滿是厭惡。
絲毫不加掩飾的厭惡。
多可笑。
他像個被她玩弄在股掌中的蠢貨。
與千桃相處的點點滴滴在腦海中劃過,柏燼想起她曾經喝醉酒趴在他懷中說要嫁他的模樣,也想起她囂張跋扈刁難他的模樣。她連碧落那味劇毒之藥都能用在他身上。
興許,就連那些刺客也是她故意安插在他身邊的,想要暗算他的。
一切都是他的自作多情。
他也曾從長安到西北,奔波萬里只爲確認她的安危。
他也曾因毒藥之事從大理寺匆忙趕回,只爲看她安然無虞。早晨時他的急切擔憂,在現在看來,都像是場笑話。藥在千桃手裏,由她保管,她又如何會中藥?
過往種種,如同細刺般紮在柏燼心口,疼得叫他快要喘不過氣。
千桃對他哪有半分喜歡,分明厭他入骨、巴不得他去死。
柏燼居高臨下地盯着千桃,笑意不達眼底:“郡主是不是很遺憾,遺憾那日,我在你與傅明禮的大婚之日將你帶走。”
天知道他多想質問千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