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微俯身時,將千桃跟前的光線悉數擋住。烏泱泱的眼眸盛滿雪色,似乎要將她看穿。雪色之下,他又彷彿置身於某種詭譎的邊緣——只要再繼續往前一步,他就會變成殺人不眨眼的兇獸般。
這話說的。
搞得像是他曾經對她動過真情似的。
往後退幾步,與柏燼拉開距離後才道:“本郡主雖然不想嫁給你,可同樣的,本郡主也不願意嫁給太子殿下。”
可她往後退,柏燼也跟着往她這裏逼近,一副不相信這套說辭的樣子。
“是麼?”他譏誚勾脣,
千桃毫不心虛點頭,沒管他的心思,自顧自抱着書越過他走。
在千桃與柏燼相隔四五步遠之時,柏燼挺直脊背,他背對千桃,一字一頓地說:“可郡主,曾經說,你要嫁,也是嫁這世上最尊貴的人。你既不想嫁我,又不願嫁給傅明禮。”
他嗤笑:“怎麼,郡主是想嫁給當今聖上?”
千桃緩緩打出一個問號。
她有說過這話?
柏燼死死束縛着胸口的那頭兇獸纔沒讓他被千桃的動作牽着走。
他一遍遍告訴自己,別再在乎千桃,別再對她有分毫動容。
可他依舊、依舊想從她口中得到一個答案。
從千桃進門開始,他便剋制不住地將目光投往她身上。
而現在,千桃遲疑了。
他渾身血液倒流,窒悶得如同條缺水的魚。他再也吐不出半個字眼。
她真的,想要嫁給年過四十的陛下?
良久,千桃轉過身,少女目光落在他後背上,奇怪地反問:“你在想什麼?嫁給陛下?”
柏燼這副樣子,真的真的會讓千桃自作多情地以爲他喜歡她。甚至,會讓千桃覺得,他是受到了什麼刺激。
在她話落音後,青年也轉過身。
視線在空中交匯。
千桃被柏燼這一盯給盯得心裏發毛。
抓住《女戒》的手忍不住收緊,然後用古里古怪的眼神給他盯回去:“陛下的年歲,都足夠給本郡主當爹了。”
柏燼再次扯開脣瓣低笑。
他轉身離開,不消多時便從千桃跟前消失得無影無蹤。
千桃猜不透他的心思。
——
柏燼徹夜未眠。
他坐在雲桂宮內的高大梨樹上,懸空而起,與夜色作伴。
認回父親,本該是件值得高興的事。
可今夜,他只剩滿腔窒悶。
柏燼年少喪母,沒人疼他愛他。他用僞裝給自己打造好堅不可破的城樓,他以爲這輩子,再也不會有人愛他。事實上,他早已做好孑然此生的準備。
他或許還是高估他自己。
他以爲他對世間所有人、所有事物都早已冷漠,他以爲他不再需要任何同情憐憫。
可真到有人朝他扔出顆糖的時候,他揣着那顆糖,整夜整夜的高興。
他鮮少被人愛,但他的內心深處,仍舊在渴求愛。連他自己都麻痹他:他不需要丁點分毫的愛。
他確實是反覆無常、立場不堅。
什麼時候,連場夢都能左右他的判斷?
那場夢,不像夢境。反而彷彿真的發生過一次。喜、怒、哀,情緒真實得可怕,他在大理寺、在汴京接觸的每一個犯人或是朝臣的面孔,都曾出現在夢中,就連最後傅明禮死時滴落在他臉頰上的鮮血都是溫熱的。
或許在他得知身世時,或許早在他進入大理寺當值後。
懷疑的種子其實不知不覺間早已播種。
他一直都選擇不去探究、他選擇信任千桃。就算她連婦人髻都不願爲他梳,他也並未對她有任何猜忌。
他無法再繼續選擇相信千桃。
可他竟……恨不起千桃來。
甚至,只要她對他再流露出丁點喜歡,他又會潰不成軍。
千桃於他而言,像披了層糖衣的毒藥。
青年眼尾發紅。
他折斷木枝,花叢間,發出清脆聲響。
枝丫上,壓滿梨花。
缺愛叫他渴望被愛,叫他珍惜旁人的善意、愛意,可沒法否認,缺愛也讓他患得患失,也養就他這副連他自己都痛恨的性情。
***
在宮中小住數十日。
柏燼位歸原位,封了皇子,行七,入族譜名爲傅燼之。
陛下賞了皇子府、設宴爲柏燼接風洗塵、留柏燼在宮中長住,甚至還辦起百花宴,名義上是賞花,可實際上卻是爲柏燼挑選側妃。
柏燼不必再去大理寺當職,他有更重要的事可以做。
陛下重視他,恨不得將畢生所學所悟傾囊相授。朝臣紛紛覲見,史臣更是上奏批陛下寵庶滅嫡。
千桃也忙着到太后宮裏摸魚。摸魚很難,可還是要摸。前幾日千桃回了趟府中才發現,柏燼似乎已經知道她給他下碧落了!
算起來,兩人已經多日不曾相見。陛下不喜歡鎮北王,連帶也不喜歡千桃,百花宴這樣的日子,也隨便尋了個由頭不讓千桃赴宴。
原本千桃不用赴宴還挺高興。
因爲皇后早幾年過世,鳳印執掌在太后手裏。
後宮辦百花宴,少不得太后的操持,太后宮裏忙起來,管教千桃的嬤嬤也忙起來,爲免無趣,特地設了賞花、馬球、賽馬等供貴女或是朝臣消遣。
等到百花宴這日,嬤嬤早早去了宴會上,匆忙間只留了一點點功課給千桃。
然而當她打開劇情書查看工作進度的時候……
很難再笑出聲。
原書裏,虞千桃並沒有在太后宮裏受苦受難!!
千桃淚目。
此外,原書中,柏燼選妃宴上,虞千桃住在宮中無事可做,便偷偷溜出住宅,誤打誤撞進了馬場,瞧見在馬場上威風凜凜的柏燼,還瞧見一衆被柏燼迷倒的京中貴女。
虞千桃頭回覺得,面目可憎的柏燼,莫名順眼。
她不止去了,還被柏燼一眼逮到。柏燼瞧出虞千桃眼中流露的傾慕,計上心頭。
興許是無人管束,宮女蹲在門外竊竊私語。
“聽說了嗎?七皇子殿下要去賽馬。”
“殿下龍章鳳姿,如若不是今日當值,我也想去瞧瞧。”
“聽說,這次百花宴,是陛下爲了給殿下選側妃。”
“小點聲、小點聲。七皇子妃還在裏頭……”
千桃揉揉手指,從凳子上坐起來。
——
馬場
一輪馬賽結束。
柏燼博得頭籌。
他不太喜歡這樣的場合。無數男男女女盯着他,像瞧見什麼新鮮物件似的。
汴京貴女在遠處望着他,眼中傾慕流光溢彩。這種神色,他曾經在虞千桃眼中見過,虞千桃追在傅明禮屁股後頭的時候,就是這種眼神。
柏燼擰了擰眉。
他不願想到千桃。這十餘日,他努力地讓自己忽視千桃。
可他在今日,不止一次想起千桃。
人人都知,今日百花宴,是陛下爲他選側妃的。
柏燼今日時常不可抑制地想,千桃會不會不願他娶側妃?她會不會主動來尋他?
直到視線穿過人羣,柏燼一眼瞧見她。
一眼瞧見少女站在馬場中張望。
柏燼無意識地捏緊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