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見那次,彼此小心謹慎。

    兩人聊的都是無關痛癢的事。最有趣的是,那日與江與川相見,楚清歌總忍不住會把沈晚晴昔日那句江與川“不近女色”與他小指上的尾戒聯想在一起,又看得出來江與川很懂得打理保養自己,似乎那日他還噴了某種氣味詭異的香水。因此,楚清歌暗自認定:江與川是個Gay。

    她記得最深的,是江與川的聲音。那聲音很好聽。也許因着天性的緣故,楚清歌是個對聲音很敏感的人。年輕時候,她縱那樣熱烈、那樣恣肆、那樣薄情,男子與戀情皆是過眼雲煙、俯首即忘,可經年之後,也總會在燈火闌珊的夜裏記起那些聲音,那些溫存軟語,那些被輕易講出,或有片刻真心的——我愛你。

    離開書店的時候,兩人客氣地交換了名片。楚清歌有一個名片夾,當中有半數是一別不再見的人。彼時,江與川大概也是被楚清歌歸類到這一羣人中的。只是不想,那日一別,再去書店,卻能常常碰見,令她很是意外。

    自然,遇到江與川,楚清歌也便是與他點個頭、打個招呼,至多寥寥數語寒暄,僅此而已。與他言語時候的分寸,楚清歌也總是把握得恰到好處。無半分親近,亦不顯得疏離。但在楚清歌心裏,這正是她真真正正的冷漠。

    當然,楚清歌如此小心,也是出於爲沈晚晴考慮。女子友誼從來詭譎又脆弱,尤其涉及兩性情誼之時,最是容易生事。楚清歌心思縝密,她看得出來在江與川頻繁現身的那幾日,沈晚晴看每一個女店員的眼神中都藏着一絲按捺不住的警覺。

    且不論江與川的性取向是否果真如同楚清歌猜想的那般,單憑他的條件,即便他是Gay,周身女子有意親近者也定不在少數。但沈晚晴說,除了她自己,能像她一般與江與川親近的女子,再無旁人。沈晚晴與江與川青梅竹馬,相識至今,已近三十年光景。她的心意,江與川不會不知。

    這麼多年,楚清歌一貫不相信任何人,不親近任何人,不需要任何人,以爲生活如斯,最是安全。可也最是辛苦。誰會沒有需要有人慰藉的時候,哪怕只是一個瞬間,哪怕只是一個念頭。如今,楚清歌是有一點向沈晚晴慢慢敞開心扉的意思,而沈晚晴對江與川又愛重至深。楚清歌知道,既有心與沈晚晴親近,最要緊的便是把握好與江與川來往的分寸。

    自初見之後,也就是那麼七八日的時間吧,楚清歌常在書店見到江與川。後來,江與川又消失不見,一如從前,不再現身。對楚清歌來講,江與川當真也就只是一個知名知姓的陌生人罷了,談不上什麼記不記得或是有無印象。

    沈晚晴與楚清歌同歲,七月的巨蟹座。與沈晚晴相處數月下來,楚清歌常常發現,沈晚晴尚有一個關於自己與江與川的蒼涼故事可講,而她那一顆心卻早已貧瘠如龜裂的荒地,除了那些久遠沉重至不可說的往事,再無什麼可拿出來示人的。她悵然,自己竟是一個如此無趣之人。

    其實,也曾有那麼幾個剎那,她很想與沈晚晴講一講那個叫作顧有信的男子。可每每話至嘴邊,卻又忽然不知從何講起。如是再三,楚清歌便也一點一點失去了那興致。而楚清歌,從來都是一個上佳的聆聽者。

    一日一日過去,楚清歌與沈晚晴變得親密。沈晚晴始終不變的話題,便是“江與川”三個字。幾乎是在沈晚晴講述她與江與川的那段故事裏,楚清歌度過了那年的冬天。從書店到餐廳,到電影院,到咖啡館,甚或是到彼此家中一席共眠之時。

    沈晚晴與江與川一樣出身豪富之家,沈、江兩家父輩又是莫逆之交。兩人青梅竹馬,又門當戶對。沈晚晴雖不愛念書,大學潦草畢業之後一直賦閒在家,但爲人熱情,又長得漂亮,與江與川站在一起分明也是郎才女貌。只是,性情這件事,是與生俱來的。沈晚晴熱烈,江與川內斂、含蓄,十分沉靜。兩人性情迥異。

    對江與川來講,自幼一起長大的沈晚晴在他心裏自然分量不輕,雖不是他江家人,卻也早已與胞妹無異。只是,除了這多年兄妹的情分,江與川似乎無法在沈晚晴身上再感知到別的情愫。

    用沈晚晴的話說:“‘青梅竹馬’說起來好聽,卻未必一定是好事。”

    女子,總是容易沉溺於江與川這樣的男子。

    她懵懂無知時,他便在。

    她婀娜窈窕時,他也在。

    她心陷迷惘時,他仍在。

    她純真時,他便在。

    她叛逆時,他也在。

    她烈烈如火時,他仍在。

    她喝第一杯酒時,他便在。

    她抽第一支菸時,他也在。

    甚至她第一次見紅時,他仍在。

    如今,她一顆心萬劫不復之時,他依然在。

    是,這麼多年,他待她好,悉心呵護,照顧得無微不至。可是,江與川不知道,這樣的事情最是令她惶恐,因不知不覺間,他便侵蝕她生命至不能自救的地步。他駐紮於她的生活裏太久太久了,久到沈晚晴一想到若是將來某日他娶妻生子另有家庭的時候,她便生不如死。

    在旁人看來,沈晚晴這麼一個出身優越又花枝招展,整日濃妝豔抹,作風大膽,甚至看上去有些風騷的女子,竟然初吻還在、初夜還在。說出去誰會信呢?楚清歌也不信。可是沈晚晴講述這些的時候,任憑楚清歌怎麼用力觀察,她那一雙眼中澄淨無比,察覺不到一絲猶疑、惶惑。

    以至於,楚清歌不敢不信。

    初見江與川那日,沈晚晴打來電話,說因友人過生日飲酒大醉,而那友人正是江與川。江與川三十八歲,依然未娶,而沈晚晴也已是逼近三十歲的女子。可是兩家父母不約而同,從不催婚。孩子們的心事,以父輩們的閱歷,不會看不出來:一個有情,一個無心。但是誰也不願意多說什麼,一說便是嫌隙,一說便是錯。

    可是沈晚晴不怕。

    她日日纏着江與川,纏了這麼多年,可江與川從不鬆口。而那晚,沈晚晴終於忍不住了。客散之時,她已大醉,江與川說要送她回家時,開生日派對的KTV包房裏,就只剩他們二人。沈晚晴忽然大力推開江與川,惡狠狠瞪着他,倏忽之間便又哭倒在地。江與川走近欲扶,她卻突然哭喊:“哥,你就娶了我吧……”

    講到這裏的時候,沈晚晴已泣不成聲,哭倒在楚清歌的懷裏。可這個故事,在沈晚晴心中動輒便是傷,便是痛,便是生不如死,卻又是欲罷不能。可在楚清歌聽來,無非也就是“求不得”,是有一些蒼涼和難過的吧。世間,情之萬象,實是大同小異。楚清歌聽了自然也有心酸,可心酸之餘,又隱隱藏着別的情緒,並且愈來愈濃重。

    她是羨慕,甚至有點嫉妒。沈晚晴雖痛,但尚且還能如此不管不顧地愛,可她自己呢?她一顆心早已被歲月蹉跎得粗糙不堪,遍是繭,遍是痂。而這又能怪誰?從無人負她,都是她負別人。

    歲月待她不薄,她卻硬要與出身斤斤計較、與往事兵戎相見、與至親之人睚眥相報。她誰也信不過,誰也不敢愛。她知道,都是自己不好。“可是有什麼辦法?我就是這樣一個連自己都討厭自己的人啊。”她總會對自己這樣說。

    不過,人是會變的,變得一點一點好起來,或是變得更不可理喻。

    楚清歌不知道日後自己會不會變,或者會變成什麼模樣,又或者因爲什麼人什麼事而變?可就在沈晚晴哭得昏睡過去的那晚,她睜眼思考了一宿。看看身側熟睡的沈晚晴,她想,要是哪日江與川娶了沈晚晴就好了。第一次,她心中溫熱地似乎在期待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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