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隔雲端 >異國(八)(22)
    江晚橘永遠都記得媽媽打電話時候的聲音。

    媽媽很平靜且壓抑地闡述了陳晝仁母親對他們家人的評價、言語之中的羞辱,不疾不徐,緩慢鎮定,條理清晰。

    江晚橘知道媽媽遭遇了怎樣的折辱。

    她的媽媽,一生要強,愛惜名聲,無論工作還是生活,從來沒有和人紅過一次臉,生過一次氣。

    江父也是,他好面子,要強,等江母說完後,他就悶聲說了一句。

    “晚橘,我們花了這麼多心血和錢培養你,不是爲了讓你被其他人家欺負的。”

    結婚並不是兩個人的事情。江晚橘早就聽過這一句話,但真正切實感受,還是這一次。

    至少她努力過了。

    只是世間事不能盡如人意。

    陳晝仁說:“你這個笑話一點也不好笑。”

    “累了?”陳晝仁說,“等會下山我揹你。”

    江晚橘站起來:“我不想事情太難看,陳晝仁,但是我得和你說。你的媽媽給我父母打了電話,你應該知道她會說什麼。”

    陳晝仁聲音壓抑:“我知道。”

    “我想了想啊,”江晚橘說,“我喜歡你,這點沒必要騙你……但是喜歡很簡單,相處很難。”

    她安靜地闡述着這些,看着陳晝仁的笑容消息,到面無表情,但他的眼睛看起來有些難過。

    江晚橘很難想象會從他臉上看到這種表情。陳晝仁伸手,江晚橘安靜地過去,肌膚觸碰的時候,她感受到對方用力拽了她一下,彷彿這樣就能將她留住似的。

    “我們的相處應該沒有問題,”陳晝仁說,“是我做了讓你不舒服的事情?”

    江晚橘希望他不要再說下去了。

    風太大,好像連她的呼吸都受到了影響,不能順利,不能自主。

    “沒有,”江晚橘說,“我們相處的很愉快。”

    “但是……”她說,“有些事情不是相處愉快就可以。我有家人,家庭,直接說吧,我父母就是普通人,他們年紀大了,經不起上面的打壓,也經不住這樣的侮辱。”

    陳晝仁說:“我可以登門向叔叔道歉,我回國後就——”

    “斷絕關係嗎?”江晚橘說,“你要做什麼?和父母抗爭到底,然後爲了以示骨氣,不用他們的人脈、權勢,徹底放棄事業,一無所有淨身出戶?”

    她用了一些傷害他的話,咬牙狠心:“然後承擔着被你父母處處針對的局面,遠離北上廣,找個城市領一月三千的薪水?陳晝仁,你可以嗎?”

    陳晝仁說:“我可以。”

    “我不行!”江晚橘說,“我不能接受,我不能接受你攢兩年多的錢才足夠送我一個包,也接受不了和你一塊住擁擠的出租屋。”

    陳晝仁有更好的未來,他本該居高嶺,江晚橘不能讓他墜平崖。

    分開對兩個人都好。

    不單單是她的未來,她的父母,還有陳晝仁的以後,他的事業。

    江晚橘覺着自己說的已經足夠明顯了,她說:“我辛辛苦苦讀這麼多年書,不是爲了和你一起喫苦,我要往上走。”

    陳晝仁安靜地聽完,山上的風有些大,江晚橘的手很涼,她慢慢地將自己的手從陳晝仁掌中抽走。陳晝仁沒有嘗試挽留,他只沉默地脫下外套,給她披在肩膀上。

    陳晝仁說:“那你等我三年,我不會讓你喫苦。”

    他說得很慢。

    江晚橘轉過臉:“我不接受畫餅,陳晝仁,你回去吧,這樣對我們倆都好。”

    陳晝仁說:“就三年。”

    “你很好,”江晚橘仍舊說,“但我只能陪你走到這裏了。”

    陳晝仁不接受。

    他保持了沉默。

    明天就回巴黎,今晚兩人在一家波西米亞風的餐館中喫飯,這裏到處都是嬉皮風格的裝飾品,色彩繽紛,音樂熱烈地讓人以爲自己身處熱帶島嶼。客人們大多吵吵嚷嚷地笑着聊天,唯獨這個桌上的兩位客人有些古怪,他們不說話,只是安靜地喫飯。

    晚上並不如此。

    掛着抽象派藝術油畫的房間中,江晚橘因爲受不住而緊皺眉頭,今天是最後一次了,她已經告訴陳晝仁,重新找好了新住處,明天回巴黎後,她將請搬家公司搬家,離開陳晝仁的公寓——他放心,江晚橘這次找的房間很不錯,和一個華裔女孩住在一起。對方和江晚橘是校友,來巴黎是讀書。

    江晚橘的上司也告訴她,下週起,她的薪酬將得到適當的調整,她前途大好,一切都按照着江晚橘初到巴黎時候的期待進行着。她在一步一步地往上走,在向着自己的目標進發、努力。

    陳晝仁是她計劃中唯一不可控的變數。兩個人在無光的地方彷彿化身成爲野獸,互相逼迫對方。陳晝仁不再憐香惜玉,而江晚橘也能強撐着翻身而上,按住他的肩膀,在充滿了橘子破裂迸出果汁的時刻,她的眼淚和溪流一同到達。

    “你說我自私也好,說我更看重家人也行,”江晚橘說,“我不可能爲了你而不在乎父母的感受,謝謝你這麼長時間的陪伴。”

    陳晝仁捏着她的手腕,他很冷靜,問:“我做什麼才能讓你留下來?”

    江晚橘說:“希望你能祝我今後生活愉快,工作順利。”

    江晚橘知道陳晝仁是驕傲的人,她已經將話說得這樣清楚,他的父母是阻礙兩人的最大因素,並不是假裝它不存在就可以繼續生活。這就是一棵深深扎入皮肉之中的刺,不能放着它在裏面惡化,只能拔除。

    長痛不如短痛。

    江晚橘慢慢地下來,她去沖涼,將對方留下來的東西全部洗乾淨,那些東西全都離她而去,就像從來沒有到達過。江晚橘忽然想起陳晝仁對她平靜闡述的結紮原因,她肩膀發抖,坐在浴缸中,將淋浴的開關打開,水流聲嘩嘩啦啦,她終於壓着聲音哭出來。

    她不是爲自己哭。

    她哭的是陳晝仁。

    他今後又是一個人了。

    ……

    回到巴黎,搬家,陳晝仁沒有阻攔,他甚至還幫江晚橘整理好東西。經過一晚的情緒調整,他大概已經接受了這種結果,又恢復了理智。他已經不是十幾歲的少年了,歲月和年齡的增長讓他能夠在短時間內調整好心態,冷靜審視結果。

    沒有什麼結果,這是一個死局。

    他錦衣玉食地長大,現在都要爲之前的事情付出代價。

    陳晝仁往江晚橘打包箱中放了些其他的東西。江晚橘喜歡用的那個黑膠唱片機,陳晝仁收集的一些唱片,書籍……

    江晚橘想將這些東西從箱子中拿出來,又被陳晝仁按着手壓回去:“留着。”

    陳晝仁說:“你喜歡就拿去聽,我明天就回國了,今後可能很少來這裏,放着也沒有用處。”

    江晚橘說:“這些東西很貴。”

    陳晝仁笑了,這還是今天他第一個笑,他嘆口氣,說:“要不然,你也給我個紀念品?”

    江晚橘問:“什麼?”

    陳晝仁伸手,從她肩膀上拿起一根脫落的頭髮。

    “就這個吧,”陳晝仁說,“這個就夠了。”

    他送了江晚橘去新的公寓,在向新室友介紹他的時候,江晚橘說是以前工作認識的同事,陳晝仁沒有反駁,不過他沒有留下來喫飯,獨自離開。

    臨走前,兩人客氣握手道別,就像普通的老朋友。

    江晚橘沒有送出門,她聽新室友在廚房中燉煮湯,聽她和男友快樂地打着電話。江晚橘始終站在新公寓窗前,看着陳晝仁孤身一人步入月色,夜闌人靜,他越走越遠,一步也沒有回頭。

    次日,江晚橘沒有去送陳晝仁,她知道對方是十點鐘的航班,而在這個時間點,江晚橘乘坐着公司裏的車,要去拉臺芳斯見一位客戶。

    法國同事開着車,江晚橘坐在副駕駛,後面兩個非裔同事在唱歌,陽光慵懶,江晚橘看了眼時間,九點鐘,陳晝仁大約已經在前往機場的路長了。

    一切都該終止於這個晴朗的好天氣中。

    ——並沒有。

    江晚橘從車子的後視鏡中看到一輛熟悉的車子,緊緊跟隨着他們,她看不清開車的人,但清晰地認識這個接她好多次的車牌號。兩人曾一起開車

    她捂住臉,差點叫出聲音,而下一刻,陳晝仁的車忽然加速,超過他們,駕駛座上的法國同事吹了聲口哨:“漂亮!”

    下一瞬,陳晝仁的車忽然剎車,打右轉向燈,收到提示,法國同事下意識放慢速度。

    陳晝仁的車用力右轉,生生停下,橫擋在路中間,攔住去路——不確定是車輛失控還是開車的人失控,車前頭狠狠撞到路邊堆起的石基上。

    江晚橘叫了一聲。

    法國同事立刻停車:“天啊,怎麼回事?”

    江晚橘手忙腳亂地解開安全帶,她想要下車,摸了兩次,都沒能打開車門,法國同事立刻打開安全鎖,與此同時,她痠疼的眼睛看到陳晝仁從車中下來。

    他本該回國,現在應該在機場。

    陳晝仁端端正正地穿着西裝,他大步走來,看上去像是下一刻就會立刻雪崩的巍巍高山,又像壓抑着快要爆發的暴風雨。

    他走到江晚橘車前,用力拉開車門。

    江晚橘聽到他急促的呼吸聲。

    陳晝仁伸手拉她,將她用力抱在懷抱中。

    江晚橘看到他手背上的青筋,看到他顫抖的手,身體,聽到他壓抑的聲音。

    “小橘子,我不想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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