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厲一掌重重拍在微沫的肩胛,一枚九幽寒冰錐刺肌穿骨,轉瞬之間,一點水漬的痕跡都沒留下。
微沫踉蹌着撲倒在枯枝落葉堆裏,滾了兩圈,脊骨撞到樹幹,卻因爲神經被寒冷麻痹,絲毫痛覺都沒有感受到。
“姑娘,得罪了。”
黑衣斗篷走上前,作勢要把微沫打包扛走。
“咻——”冷箭破空,挾勢將斗篷掀落,釘進樹幹——黑影露出真容,是一個面貌清癯的中年男子。
“青龍箭!”
躺在地上的微沫胸間翻涌着血氣,咬牙不住,一口鮮血嘔出,灑在枯葉堆裏鑽出的青草上,染血的綠葉,轉瞬皆枯。
許多重合的影子,許多嘈雜的聲音都涌上來……迷迷糊糊中,最後入眼的——是一雙黑底繡紅紋靴,一片黑底繡紅紋裙角。還有,帶着餘溫落在身上的黑底繡紅紋斗篷。
雲移月現,清透的月光又疏疏落向大地。
淺夕一路急奔穿城,很快趕到東山腳下。她順着奔跑的慣性,躍至林梢,疾速飛往密林。
遠處,不離峯與東山相接的外緣,寸餘的陡峭山道上,一道雪白的身影揹着藥簍,亦不急不緩朝着這片密林走來。
微沫醒過來的時候,室內昏暗,陽光都被落地窗簾遮住了,像是一覺睡到某個日暮沉沉的下午,安靜的背後是無聲的孤獨。
她稍微挪了下腦袋,一股刺痛就從肩胛處傳來,“嘶——”。
“沫沫,你醒了。”
微沫轉過視線,正對上果果關切的神色。
果果的眼睛紅紅的。
“這是哪兒?你哭了?”
果果張嘴想說許多話,又立即意識到有件事似乎不適合由她和沫沫說,“這裏是百草堂。我幫你叫一下醫師。”
果果擡手搖了搖牀頭的銅鈴。
不過一會兒,一位醫師就走了進來,手裏還端着一碗湯藥。
“這味藥是化九幽寒氣的。你先喝下,然後好好休息,到了明日,我再來替你把脈。”
果果連忙扶着微沫坐起來,靠在枕上,想要喂她喝藥,微沫卻用另一隻手接過藥碗,一口氣將湯藥喝了下去。
“苦不苦,要不要喫個蜜棗?”
微沫輕輕搖頭,“你幫我拉一下窗簾,我想見見光。”
果果接過藥碗,遞還給醫師,走到窗前,將兩片厚重的窗簾拉開,落日餘暉便順着傾瀉進來。
窗外,崑崙湖東岸的幾處漁家正飄着裊裊炊煙。
微沫良久方回過視線,略在病房裏掃過一圈。她躺的病牀是靠東牆放的,左右各挨着一張四角小方桌,南邊是整面雕花玻璃窗,窗角擺了兩盆綠植,西牆放着木桌和兩把圈椅,而北牆半面立着雙門木櫃。
簡潔樸素,沒有多餘的修飾。
“我睡了多久?”
“昨夜從東山帶你回來,不到九個時辰。”
果果坐在病牀旁,想了想又道:“假扮你的微沫,雙頭蛇妖還有,嗯,‘迷失者’,他們都被關到綜合事務司了。”
“淺夕上午去配合他們詢問,還沒回來。霂霂她回書院幫你去取日用品和衣物。”
“昨天晚上,假微沫剛回來就被淺夕識破,她逃跑時被淺夕追到打傷。然後,拘妖使來了,我和霂霂掩護淺夕去找你。等我和拘妖使趕到東山,就看到雙頭蛇妖和迷失者已被緝魔司的兩位使者拿下,淺夕和——在查看你的傷勢。”
微沫想問果果,她說的“和”後面,跳過不提的是誰?可是想了想,終究什麼都沒問。
“謝謝你們!”
果果笑笑,“不客氣啦。你累不累?要不要再睡會兒?”
微沫點點頭,果果便扶着她躺回被子裏,又把窗簾拉上。
微沫這一覺睡得很沉,以致自然醒來時,對於腦海裏多出來的幾個畫面陷入了深深的懷疑。
她好像在昏過去之後,迷糊中醒過一次。
那時候她靠在淺夕懷裏,一個白衣道袍,束着道士髻,約莫三十歲左右的男子給她把脈……隱約傳來對話的聲音,踩着青底銀紋靴的拘妖使詢問白衣男子的來歷,又指着她問他是否認識?那位男子先是一愣,隨即沉吟許久,方緩緩回答——
“認得,這是家中自幼送養的小女。”
微沫回憶到這裏,略微側過頭,盯着那片隱約透出窗戶輪廓的窗簾,活了十七年,她怎麼不知道還能突然冒出個父親,該不是那個什麼主上找誰冒充的吧?
如果是真的呢?
微沫想到這裏心口有點兒堵,寂靜的病房裏,忽然就響起她輕輕的嘆氣聲。
要是院長奶奶在的話,想來又要說她,年紀小小的老是嘆氣,把生活都嘆老了。
微沫想到院長奶奶,在昏暗裏輕輕笑了笑。
院長奶奶是位一生閱歷豐富的人。出生於戰火紛飛的年代,少年時期伴隨着新國初立的風雨兼程,及至中年,又捱過了動盪改革的歲月,到了老年,獨身一人,守着佑安福利院。
記得到孤兒院的那天,陽光很好。
她背對着太陽,被領到這位老人面前。老人看見她的第一眼,有些失神,不過很快就拿起老花鏡,招手讓她走近些,看清楚後,眼睛裏就噙滿了淚水。
老人從領她來的人口中,得知她什麼都不記得,只安慰着她說,“不記得沒關係啊。我看着是個有福氣的孩子呢,以後就叫央微沫吧。”
院長奶奶一直都待她很好很好。
雲晞走後,她第一次和妖怪打架受了傷,院長奶奶也不問她怎麼受的傷,只一邊給她包紮傷口,一邊安慰她不要難過。
幾年後,院長奶奶的壽數到了。臨走之前,囑咐了她很多話,說她是個好孩子,要好好長大……
微沫回憶到這裏,鼻子一酸,眼睛不禁有些溼,就把臉埋到枕頭裏。按照她長大的地方算,她都要成年了,所以父母什麼的,其實有多少關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