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夕從夢裏醒來的時候,額頭上沁着一層冷汗,夢境的一切是擴大了她內心深處隱祕的不安——有歸的天空,漫下血雨,而廣袤大地上,萬物枯萎,生靈塗炭。
她一念之間,爲微沫瞞下了了不得的祕密,那些染血的枯跡,都在越來越近的聲音裏,化成她手下的灰燼。
隔壁的臥室裏,傳來壓抑的呢喃,幾不可聞,像是生怕驚擾到誰的安眠。
淺夕覺着有些不對,起身拉開隔門——黑暗裏,伊霂蜷縮在被褥裏,身形顫顫,像是在忍受一種細密的痛苦。
“伊霂!”淺夕擡手點亮燈火,靠近看去,伊霂的面龐上哪還有一絲血色。
“藥——”伊霂曲手指向梳妝檯。
淺夕迅速取出藥丸給伊霂服下,“你何時用的靈力?”話音剛落,她自己便反應過來,“我還想果果怎麼這麼快就跟了過去。是你喚醒整個書院的水靈,即刻探知我的方位吧。”
伊霂緩過來,閉着眼睛,安靜的聽淺夕說完,輕輕笑了笑。
“你怎麼不立刻吃藥呢?”
伊霂想,大概到底有些執拗吧。“以後不會了。”
她睜開眼睛看向淺夕,“外面下雨了。”
“對”,淺夕給伊霂掖了掖被子,“你好好休息。”
“嗯,你也去睡吧。”
淺夕點點頭,起身滅了燈,回到臥室,輕輕把門拉上。
一切都安靜下來。
淺夕躺回牀上,白天在綜合事務司的畫面和對話都無比清晰的浮現出來——
“姓名?”
“薄野淺夕。”
“年齡?”
“十七。”
“籍貫和住址?”
“南府陸洲柳宿,南軫府磨坊小區安之路7號。”
……
“你如何辨出回來的央微沫是假冒的?”
“容貌體態,行爲習慣。”
“請詳細描述出來。”
“嗯——微沫的右眼角,有三點呈品字形,每點約銀針針頭大小的淺疤。她似乎不在意,平時並不用脂粉遮蓋。”
“按照你的描述,不仔細看,一般也看不出來吧?”
“留意細微之處是我的習慣。”
“根據當時的情況,也許她因爲要逛街正好用了胭脂,或者逛街的時候試用了胭脂呢?”
“反應行爲。她不是遇事就找師長評理的學生。”
“好。爲什麼獨身追查?”
“我當時擔心朝夕相處的同窗。”
“嗯。最後一個問題,你瞭解央微沫的家庭情況嗎?”
“不清楚。”
……
黑暗中,淺夕長長嘆了口氣——微沫的那位父親啊,現身的不合時宜卻十分符合時機了。
巳時一刻,綜合事務司的一行使者準時到訪微沫的病房。
原先整潔樸素的房間,一時竟顯得熱鬧起來。不過很快的,淺夕她們都被請了出去,只留下微沫單獨接受詢問。
病房外是一道寬闊的走廊和一整片臨窗的休息區。
淺夕和伊霂都坐在臨窗的長椅上,玻璃上蜿蜒着雨水,模糊了街對面“五司九部”的建築剪影。
“蓮葉醫館位於長安巷巷尾,是一年前開起來的。在暮城裏沒什麼名氣,不過左鄰右舍對醫館的風評很好。”
伊霂說到這裏,抿了口熱水,“醫館的大夫的確姓央,單名一個珥字,身邊無家眷親屬。醫館裏沒有學徒,只請了一位婆婆負責日常灑掃,因爲婆婆的名字爲緣期,所以平日裏都被稱呼爲阿期婆婆。”
“我那晚見到他,單從容貌上來說,可認爲他與微沫有血緣關係。”淺夕望了眼靠近走廊處坐立不安的果果,“可至今發生的一切,巧合太多了。”
“所以,你託我去查蓮葉醫館。”
“我們有歸的稚子都曉得,北地伊氏的生意遍及六洲。想必除了計都部,便是你們伊氏的消息最靈通了。”
淺夕說到這裏,視線掃到長廊盡頭走來的一道身影。
“他來了。”
伊霂隨着淺夕的視線望去,見一位身着灰青道袍的男子獨身走來,面色無悲無喜,自有三分遺世獨立之風。
“不只是容貌,氣質上也有些相似。”可這般反應,怎麼都不像是與自小送養的親生女兒久別重逢。
淺夕正要接話,卻瞥見病房的門被拉開,綜合事務司的使者們魚貫而出,走在最前面的那位朝着央珥微微點頭示意。
“一年,一年之前呢?伊霂,麻煩你往更久之前查一查。”淺夕收回視線,輕聲說到。
“你放心。”
……
病房裏很安靜,淅淅瀝瀝的雨聲,輕易的穿過窗戶縫兒飄了進來。
微沫端着熱蜂蜜水,小口小口的喝着,由內而外散發着一種歲月靜好的安寧感,像是沒有看到端坐在對面的男子。
“我,有去人間看過你。”
“那你當時看着我是在懷念誰?”
央珥一愣,旋即反應過來,輕聲笑了笑——許是睡的太久,他一時竟忽略了,“無相”的能力對一脈相承的同族是無效的。
“你記得。”
微沫輕輕點頭,有些回憶埋藏很深,只一旦與某個畫面重合,就會翻涌着閃現——
那一年,她升初中。
九月末,天空晦暗,她是當天的值日生。
放學沒多久,天下瓢潑大雨,和她一組值日的同學,都陸陸續續被家長接走了。
她是最後一個離開教室的。
她撐着一把灰藍色的雨傘,走在氤氳着水汽的雨幕裏。經過一個路口時,一直平穩的雨傘忽然傾斜,在雨幕下劃出一片弧影——那個瞬間,路燈亮起。
而傘沿下,她眉眼裏都是笑意。
可是隨即,她的神色刷的就冷了下來。
路燈後的那條巷子,已被膠狀濃稠的黑暗覆蓋,成絲成縷的黑氣不斷從邊界溢出潰散。
路上的行人急匆匆的,偶爾還有汽車的鳴笛聲——正是下班的晚高峯。
她就像站在人間和幽冥的交界口,可以選擇轉身融入人流,也可以選擇走進這條已不被人類看到的深巷。
人間這麼多的罪惡,而她不過是一個身世不明,會幾招保命道法的孩子。
可是她無法轉身融入人流,只能一步一步走進深巷——這是七歲前養出的性子,有時候就是自己也會忍不住埋怨,畢竟多管閒事,在人間討生活免不了要喫苦頭。
“哪兒來的野孩子,多管閒事!”
微沫接住飛回的匕首,看着因被割斷縛繩摔在地上的小孩,轉眼現出紫貂的原形。
“所以你們做壞事,爲何要讓我遇上。”
濃稠的黑暗中,爲首的一個黑影出聲道:“伶牙俐齒,看我拔了你的舌頭。”
話音剛起,一柄長劍已直逼眼前。
也許是雲晞教得好,也許是她時而和妖怪打架得到鍛鍊……一開始她尚堅持得住,直到——
其中一道黑影忽然反手殺死自己的同伴,隨即瞬間消失。
陡生的變故讓微沫來不及多想,迅速衝到紫貂身邊,要帶他離開,卻發現兩邊巷牆消失,溫度驟降,地面上凝現白霜,黑暗中聚起飄忽的浮影,夾雜着悽悽切切的怨泣。
她忍着穿肌刺骨的冰寒,揹着紫貂往自己以爲的出口奔去,實是一腳踏進古怪的殘陣。
黑暗中飛起無數條細線,每一條線都像是血管被剝去管皮,只剩下緩慢流動着的“血液”。
對照地面上的白霜去看,“血液”像是常年積血乾涸後又被磨碎,混在新的血液裏。
無刀無劍,無色無味,甚至連疼痛都是輕微的——可是她的血液失去方向,細水長流似的先是從七竅,隨之從骨節的肌膚下,不斷滲出,浸透了她的校服。
她堅持不住,摔倒在地,視線越來越模糊……但依然看到從黑暗中走來的影子,披着黑色的斗篷,不過擡手就震碎了古怪的陣法。
他站在原地垂眸看向她,一雙眼睛像是幽深無底的寒水忽然泛起漣漪——他在透過她懷念什麼人。
“你當時看着我是在懷念誰?”微沫輕輕又問了一遍。
“一位已經走了很久很久,很好很好的舊識。”
央珥的聲音太輕,像是每個字破出聲帶都用盡力氣。
病房裏陷入長久的沉默。
微沫側頭朝向窗外,認真看起了朦朧不清的湖景。
“明日……”
“我回牧野書院。”
微沫不急不緩攔下央珥後面的話,“學業總是耽誤不得的。”
央珥聽完,眉頭微蹙,想了一會兒,不知道是想通了還是找不出一個合適的理由,幾乎不見幅度的點了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