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城的內城軍老遠就看見了歸城的一行人,早早打開大門。城門一敞,便能看到列隊街道兩側的百姓。他們大多一大早就穿戴整齊上街等待,爲的就是趕上衆人入城——入城後,宮人跟各府侍僕會將從素巴山下帶來的烤乾的火梨木屑撒向百姓,以此分享福氣。
隊伍緩慢向前,各家婢子小廝人手一個竹籃,不停將火梨木屑揚出去。百姓喜悅的呼聲此起彼伏,沒有豐富的言語,卻能切實感到他們的幸福。
水格不太能懂這種單純的幸福。她不像赫連央那般從小走遍大江南北,但也聽過見過諸多苦難,沒想到在這王城之中的百姓卻如稚童般容易滿足。若她與父親也生在這裏,該有多好……想起父親,水格的心狠狠跳了一下。
隊列總算走出了一段距離,羣臣則等候在入城主街的盡頭。王上與王后、宗主與宗君,還有晚君、朝君及四城少君下車,接受臣工朝拜。赫連央站得靠邊,恰好瞥見羣臣之外另有一女子,披着銀雪錦緞厚袍從旁站着,面相清冷,身型看上去高挑卻瘦弱,這會兒還忍不住咳嗽兩聲。
“玉璧?”
頗爲擔憂的聲音在前方響起,隨後一個身影也快步走了出去。赫連央定睛——原來是明玉繁。
明玉繁看見妹妹站在對面,臉色蒼白,於是趕忙從大婢女手裏拿過手爐朝妹妹而去,上前先是將手爐塞入她手,然後將自己的獸皮圍脖摘下系在她脖子上。
“你大病未愈,怎可冒寒出門?冷不冷?”
被這般呵護,明玉璧似乎也不動容,任憑姐姐關切,最後才面無表情地回答:“無妨。”
明嵐王跟賀瓦蘭自然也看到了那對姐妹。閬都城中幾乎人盡皆知,先巍王遺次女明玉璧自幼體弱,父母親相繼去世後,備受打擊,因而常年在府中養病。
這些事此時的赫連央自然尚不清楚。然而僅從醫者的角度去看,這位明玉璧小姐的臉色似有蹊蹺,身體羸弱確有其事,但又不完全像。是裝的嗎?赫連央暫且看不明白。
“玉璧,你身體本就不適,天又這般冷,怎能出門?”賀瓦蘭倒是真心實意地憐惜她,“快,跟玉繁一併到車上去。”
明玉繁伏身致意:“多謝王后體恤。”然後伸手去扶妹妹。明玉璧也沒推辭,跟着嚮明嵐王與賀瓦蘭伏了伏身,邁步走向馬車。只是一邊走一邊不着痕跡地將手臂從明玉繁手裏抽出,轉而搭在了自己的大婢女手上。明玉繁顯然早已習慣被這般對待,只有無奈嘆息,提起步子跟了上去。
赫連央默默看了這對姐妹一眼,回身也上了馬車。
磨人冬祭大典總算結束,閬都城又將迎來年禧。
馬車停在赫連府門前,霍清儀早帶人等在門口。車門一開,她便笑着上前攙扶赫連央:“少君受累了。”赫連央衝她微微點頭。
“一切可順利?”霍清儀邊往裏走邊問。赫連央停頓一下沒有說話,老府執便知其中有異。但霍清儀沒再急着追問,如常與赫連央笑着聊起他們不在這幾日的城中趣事。直到回了家君主院,進了偏廳,霍清儀才遣散了其他僕婢,轉身將門帶上。
“少君在圍場裏,可遇到麻煩了?”
赫連央看着霍清儀。其實她昨日便就在想,如若真的要在京中留下,她只有水格一個體己人怕是難以逢源。那麼霍清儀,到底該不該倚仗信賴。
“霍府執。”赫連央反問,“霍府執是受哪位差遣來到這府上幫襯的?”
霍清儀聞言一怔。但她很快反應過來——想她大半輩子都在閬都的貴人圈子裏奔忙,又豈能聽不出自家少君這是想問清楚自己的出身。可她並不覺得冒犯,反而想着,這或許是家君打算與她交心的第一步。
於是霍清儀行了見君大禮,半跪在地。
“我本家原是赫勇大將軍一脈,父親守城捐軀。此後蒙受王恩,幸得在宮中成長、接受教習。十五歲那年得宗主厚愛,便搬入宗主府,直到五年前才離開,再次入宮做總教習。”霍清儀沒有絲毫隱瞞,“此次少君入京參加冬祭大典,三府府執皆由王后指派,當中若論資歷,老身不才,確實虛有些輩分。”
赫連央沒有說話,收回視線。霍清儀這話應該沒有水分——方嗯娘在圍場跟赫連央插空講說各家各府時,就曾無意中略略提過霍清儀的出身經歷。也正是聽說霍清儀在宗主府上操持多年,赫連央才更要把握這位地位非凡的老嗯娘,是否能留在身邊,是否該留在身邊。
手下的身軀明顯一僵。霍清儀沒有擡頭,已然給了態度。
赫連央倒是並沒繼續追問。至少霍清儀不是來妨害她的,至於那二人爲何鬧掰亦或反目,對她來說都不重要。
“我無心折辱府執,只不過有些話要在這時先說。”赫連央重新坐下,看向霍清儀,“我將在閬都停留,立春之後也不會走,至於要留多久,恐怕我也說了不算。因而凡是我在閬都多待一日,您就要在這府上多操持一日,後院起火的事我萬不願見。”她故意把話說得不客氣,“也許我對閬都的彎彎繞繞還不甚瞭解,但誰也沒說閬都之外的法子在這兒不能用。”
赫連央頓了頓。
“正如叢林的夜晚是屠戮的保護色,只要我感到危機,便不會管來人是給我添被,還是催我送命。”
話已至此,霍清儀心下了然。赫連央的話確實夠重,以她的資輩哪怕當下躍起大斥一聲“少君未免狂悖”也並無不可。但細細劃下道來,也恰恰說明赫連央是愛憎分明之人。霍清儀自認並無異心,又何來畏懼呢。
老嗯娘再次伏身:“在他人眼中,我的大半生都爲別人勞苦,可在我心裏,每根白髮都是爲自己而活。在宮中也好,在宗主府也罷,我皆因身份行事,而非認主作爲。如今既已身在少君您左右,自當也會竭盡所能,鞠躬盡瘁。”
這番話說得隱晦,也足夠清晰。赫連央沉默了一會兒,點點頭:“多謝府執。”
心思剔透的人之間說話,原本就不必贅述。
“府執對玉繁小姐跟玉璧小姐兩姐妹,如何看待?”赫連央想到方纔看到的,問向霍清儀。
“那兩位小姐?”霍清儀沉思一瞬,斟酌開口,“玉璧小姐不常露面,只能在一些年節宮宴上偶爾遇見。這位小姐身體羸弱倒也確實,可我依稀記得她的病症乃是月份不足導致,家中養得精細,四歲往上便與尋常孩童無異了;然而五年前先夫人祭日後沒兩天,玉璧小姐卻再次病倒,病情急促。說是因思念已故父母,忽而急悲攻心。”
赫連央默默聽完,點點頭。
“至於玉繁小姐,九歲時父親戰死,十二歲上母親又重病故去,此後兩姐妹便由宗主照拂。玉繁小姐平日除了陪伴宗主身側,便是在府上照顧妹妹,雖是宗室長女,卻極其低調,處事公正心思細膩,待人理解包容,最重要的是……”霍清儀頓了頓,“最重要的是,她是朝君殿下唯一交好的宗室族人,感情說是親如姐弟也不爲過。”
親如姐弟?赫連央的眼睛亮了起來。
霍清儀所言不假。
晌午過後,朝君府有客造訪。覃樑親自出門迎接:“恭迎玉繁小姐,我家朝君在南院等您。”
南院是明清樊住的地方,有時就連明清重、明玉漱來都要去東院或者西院,由此可見明玉繁在明清樊那裏佔據着更爲貼心的位置。
明玉繁淺笑,邊往裏走邊與覃樑閒話家常,言語間大方隨和,絲毫沒有明玉顏那般的宗室小姐架子。不消多時,她便被引進南院。覃樑爲她推開暖閣的門,明清樊正坐在裏面。
“真暖和。”明玉繁任由婢女給她脫下重袍,坐在軟塌的另一邊,接過熱茶,“你呀,看來真是在外待得久了,居然這般畏起寒來,比我那裏炭火都旺。”
明清樊笑笑,不介意她的調侃,還回嘴道:“倒不如說是我長大了,體火消咯。”
明玉繁笑得捂嘴,接着擡擡手,示意僕從將東西拿上來。明清樊搭眼一看便知,又是許多年禧上用得着的物品。
“你多年不在京中跟我們過年禧了,也不知喫喝用住的習慣變沒變。”明玉繁指着面前的布料、食盒、藥材等等,笑着打趣,“若是不喜歡,可別扔啊,給我送回去就是了。”
明清樊被她逗笑,轉過頭來說:“你送的東西我何時丟過,謝你還來不及。勞你費心了。”
明玉繁點頭微笑,沒有再與他客氣。
閒談之後,明清樊跟覃江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將僕從們都帶下去。覃江神會,藉口要將這些東西收去朝君私庫,便帶走了屋裏的兩府僕從。很快,暖閣裏便只剩下那兩人,以及明玉繁的大婢女湖漾。
“在圍場你派人與我傳遞宗主跟明清逸那邊的消息,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