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厲馬承羽檄 >第73章 赤阜新城(二)
    赫連央的決定沒有錯——當晚,裝載着貨物行禮的馬車上便失了竊。可這並非由於守衛不盡心,他們已經將貴重物品搬進了驛站,留在外面的東西也按貴賤、大小分類看護。明清逸隨行帶的東西最多,那些弓箭啊球杆啊網兜啊,本以爲放在車裏沒事,誰想到第二天清早一看,還真的都丟了。

    孟敞跟侯文嶽一聽是明清逸的“玩具”被偷了,頭疼不已,去請罪。宗室小公子原本就一肚子火氣,這下連自己心愛的物件都沒了,免不了大呼小叫、上躥下跳大鬧一場。然而誰都沒出聲,任他撒潑。直到小公子罵也罵累了,口乾舌燥地知道去找茶喝,悠閒坐在上位的明清樊跟赫連央這才放下自己的茶杯,擡起眼皮看看他。

    “清逸公子,現在咱們能出發了嗎?”明清逸指尖劃過杯沿,眯眼笑問。

    無論何時,明清逸見到這個笑都要哆嗦一下。他一口茶水含在嘴裏,差點嗆着自己;四周那麼多人看着呢,他想找回點面子,結果又對上赫連央那雙異瞳。表情寡淡的傢伙倒是沒笑,卻伸手從懷裏掏出一個鬼知道裝了什麼的小瓶子,默默擺在桌上,然後歪頭看向自己。

    兩個王八蛋……明清逸又哆嗦了一下。

    畢竟好漢不喫眼前虧。小公子狠狠嚥下茶水,眼神若能放箭,這會兒怕不是早把明清樊跟赫連央紮成了刺蝟。他一拍桌子起身,咬牙抿嘴:“還不快走!”

    凡是從閬都一起出來的侍衛僕從,沒有一個不驚訝的。誰能想到在京城裏都敢橫着走的宗室小公子,跟出來之後竟會如此憋屈呢。孟敞跟侯文嶽互看一眼,又看了看朝君與赫連少君,心中想到一處去了:這兩位殿下湊到一起,怕是能將所有人治得服服帖帖。

    小小風波結束後,衆人整裝啓程。明清逸氣鼓鼓地上了馬車,與其形成鮮明對比的事明瑞一家。四口人仍低眉順目,離開閬都的兩日來始終都如棋子般任人擺佈安排。衆人甚至沒聽他們說過幾句完整的話,總是“嗯”“勞煩”“多謝”這些客氣的說辭。

    明清樊騎在馬上瞥了他們一眼,冷冷轉頭。他看向赫連央,發現她似乎在沉思。

    “怎麼?”

    赫連央擡眼,猶豫一二,才吐露自己發現的異樣。

    “這片區域也不過剛離開疊芒關的管轄,按理來說即便是蠻橫的山匪也鮮少敢於在這下手。何況我們隊伍不小,又撐着官幡,小賊本應避之不及,冒險偷竊屬實不該。”赫連央回想明清逸帶來的那些玩意兒,“雖說明清逸帶來的球杆、網兜確實做工更精緻些,但總歸賣不上幾個錢。多年前我跟爹爹曾於無回嶺外失竊,然而只被偷了三個銀錠子,幾顆碎銀跟那些藥材居然都沒入得上這波賊人的眼。”

    明清樊聽透了,赫連央的意思是這塊定然發生過何事,纔將這些盜匪逼得後退,沒多少“生意”,便不得不冒險什麼都偷了起來。

    二人對視一眼,然後叫來金無涯、孟敞跟侯文嶽,交代他們將護衛的隊伍拉長圍住,不可放出一個缺口。

    如今的時節,白晝已經很長,但衆人還是以最快的速度在晌午到來前行至無回嶺下。孟敞與侯文嶽看着眼前算不得高峻的山嶺跟頗爲開闊的上山道口,心中還想赫連少君是否多慮;然而待衆人前行了約半個時辰後,才終於見識到了爲何此地叫“無回嶺”。

    細狹的道路延伸至半山腰,衆人尚需繞上大半圈才能從另一側下去。隨着高度攀升,人也好馬也好,都不免感到暈眩;加之道路坎坷、幾輛馬車又都豪華寬敞,衆人只得更加小心翼翼起來。但偶爾遇上極其難走的路,馬兒腳下踉蹌,馬車也會跟着劇烈搖晃,明清逸膽子又小,在車裏鬼叫,再嚇着馬匹。

    這樣兩三次後,赫連央叫停車馬,讓車上的幾人騎馬前行。

    明清逸這次難得沒嘟嘟囔囔地廢話,反倒迫不及待地翻身上馬。而明瑞夫婦上馬之後,侯文嶽又牽了兩匹馬給明玉瓊和明清安,卻被明玉瓊擡手拒絕了。

    “多謝您,但山路難行,我們姐弟二人應爲父母牽馬,從旁照應。”

    侯文嶽微怔,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是好。倒是赫連央在前面聽見了這番話,心想這位玉瓊小姐怕是不簡單。她扭頭想看明清樊的神情,然而對方卻絲毫不顯關心,彷彿對他來說,帶着“活”的明瑞一家上路就是全部,其餘他並不想管。

    他們之間,果真有些什麼。

    “那便聽玉瓊小姐的吧。”赫連央做了主,給侯文嶽示意,後者點頭,牽馬去了後面。

    馬車上不坐人後,大家的步子反倒又穩又快了許多。腳下的石子硌得緊,可明玉瓊與明清安姐弟卻如履平地,眉頭都不皺一下,全心投在看護父母的馬匹上,將繮繩牢牢攥在自己手心裏。

    衆人就這樣走了兩個多時辰,終於繞到了下山道口。若說上山時的緩坡尚不算危險,那麼此刻眼前的陡坡卻讓人不禁捏了一把汗。多虧赫連央早說將馬車套牢、物品捆緊,後面只需多留意腳下便是了。

    “我們得快點。”赫連央看着漸昏的天色,轉過去跟明清樊商量,“牽馬走下去更穩妥些。”

    明清樊看着眼前不見底的下坡山路,點點頭:“好。”

    於是除了明瑞夫婦跟明清逸外,全員皆下馬徒步。金無涯、孟敞跟侯文嶽親自爲三人牽馬。明玉瓊起初並不想撒手,但看見眼前的兩人確實比自己跟明清安壯實很多,交給他們父母親更安穩,這才鬆開了繮繩,同弟弟跟在後面。

    大概下到了一半時,突然起了一陣風——赫連央催着下山也有這風的原因。無回嶺並不高,本不該有強風,因而衆人走了小半天也未曾吹風;但傍晚時分這裏山氣開始聚集,風便作起,這會兒還是微風,再不趕快下去就要越來越疾。

    似乎是爲了證明赫連央的經驗不假,沒過一會兒風便能吹起地上的細碎砂石了。赫連央叫衆人低頭避風,集中腳下,步子不要亂。

    可哪怕明清逸都能聽話,馬兒卻聽不懂。偏偏又是明清逸的馬出了岔子——一陣強風捲起沙塵狠狠灌進明清逸馬的眼裏,馬兒難受地揚蹄、作勢就要往前衝;多虧金無涯御馬有術,更有些力氣,這纔在馬匹僅僅往前跨了兩步後及時制住了馬頭,將這大傢伙狠狠摁了下來。

    然而還是不小心撞到了正走在他們前面的明清安。這位皇親公子看上去並不壯實,加上本就下坡,身體前傾得厲害,冷不丁被這麼一撞,向前翻滾理所當然。按理來說前面還有那麼多人腳馬腿擋着,不該失控纔對;可大家正是害怕不小心前後相撞才故意拉開些距離,沒想到這會兒倒是給骨碌碌往下滾的明清安騰出了地方。

    明玉瓊沒來得及反應,加之衝勁兒太大,只摸到了弟弟的衣角,自己也差點滾下去,幸好被護衛拽住。唯有赫連央對這種意外反應夠快,立馬送開了自己的馬繮伸手去擋明清安——可這不過是下意識的反應罷了,她在這羣人裏就是最乾瘦的,哪來的力氣去拖住另一個人呢?於是可想而知,赫連央死死拽着明清安胳膊的結果就是自己也被狠狠往下帶。

    張謖本在赫連央身側,猛地一驚,想也沒想就要衝上去救自家少君。可還不等他上手,明清安拖着赫連央又滾向側邊——衆人的冷汗“唰”地一下冒了出來:二人隨時都可能滑落山道。

    赫連央又何嘗看不見。她咬着牙,死死拽着明清安不放,另一隻手艱難地伸進裏懷,將匕首掏出來用力插進地面,減慢下滑速度的同時也儘量控制方向,不至於掉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她的急中生智沒有白費。

    一片混亂中,赫連央隱約聽得有人大喊“都不要動!”,而後就在二人就快滑出去二十多步遠時,她終於感到有股力量抓住了自己戴鞘的匕首,隨後又抓上了自己的手。就這樣又往前滑了五六步,他們終於停了下來。

    赫連央驚魂未定,總算能喘上一口氣了。她一邊仍不敢放開明清安,一邊費力地仰頭往上看:明清樊正左手抓牢自己的手,右手同樣拿着匕首狠狠插在地上,看着一路來的劃痕便能想到他用了多大力氣。

    好像都未曾見過彼此這般狼狽,兩個人灰頭土臉地對視,最後劫後餘生般地無語失笑。

    衆人才是真的嚇個半死,整個隊伍趕到他們三人眼前時,急忙將人一一扶起。明瑞跟程綠蕊驚出了眼淚,將兒子上下打量,確認無事後仍然後怕,手腳哆嗦。

    明玉瓊雖也紅了眼睛,但卻咬牙上前狠狠教訓弟弟:“堂堂男子漢,竟連這點力氣都沒用出來,你可羞愧!”說着她用餘光掃到赫連央與明清樊,硬是壓着心中的疼惜對明清安低吼,“還連累赫連少君與朝君殿下爲你涉險,跪下!”

    明清安竟一句反駁都無,抿抿嘴,順從了姐姐的話,就要跪在明清樊與赫連央面前。

    赫連央心想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但還不等她開口,明清樊就先冷着臉發了話——

    “玉瓊小姐不必在這兒與我委曲求全,現在還是趕緊下去纔是。”說完看了一眼赫連央,又對後面的孟敞跟侯文嶽擡手示意,“走,繼續趕路。”

    卻彷彿將明瑞一家視作透明。

    這還是第一次,明清樊毫不遮掩地顯露敵意。赫連央將匕首重新放回衣襟裏,偷偷在明瑞一家與明清樊之間打量,默默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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