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厲馬承羽檄 >第94章 赤阜新城(二十三)
    三天了,已經過去三天了,朝君殿下還沒回來。要命的是赫連少君也跟了去,同樣音信全無。

    錢古宜站在城牆上。這幾天他幾乎從早望到晚,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然而還是不見兩位殿下的身影。錢古宜感覺自己老了好幾歲,覺得現在違背朝君殿下臨走前的命令、將消息通知閬都或許還來得及,若是聰明點自裁謝罪,說不定能保個全屍,還不連累關城的兄弟們。

    不過正所謂絕望至極時便會迎來轉機——第三天的夜幕降臨之前,通向梁及店城的關城大門,終於迎進了熟悉的那幾人。錢古宜跟丁冀差點以爲自己又中了“歸家草”的毒,產生了幻覺。

    所幸都是真的。

    錢古宜激動得語無倫次,趕忙安排人準備膳食,又急不可耐地向朝君殿下詢問梁及店城的情況。不過得到的回答卻是:梁及店城已被阿勒兵攻陷。

    這話猶如一盆冷水,瞬間給錢古宜和丁冀澆了個透心涼。二人有些無措地看着明清樊與赫連央。然而奇怪的是,這兩位不知是已經接受了現實、還是另有打算,看上去倒並不十分着急。

    “好歹也是邊關重地,這裏——未免寒酸了些。”太叔環從進來之後就揹着手,在屋裏無所事事地踱來踱去,還對着四周指指點點,“將士們的生活半點享受都沒有,怎麼會有精神嘛。難怪守不住關口,嘖嘖。”

    一句話不長,卻精準地點起了在場所有人的怒火。錢古宜跟丁冀怒視着眼前衣着華貴卻沾灰帶土、卻不顯狼狽的小公子,雖不知他是哪般來頭,但出口詆譭卻萬萬不行。於是二人大步向前,正色道:“公子慎言!”

    武人的殺氣最是遮掩不住,因而太叔環身邊的兩名護衛也即刻將手摸上了佩刀——看看,就這麼一句話,竟搞得氣氛劍拔弩張的。

    明清樊自認也是成大事的人,然而不過跟這傢伙相處了兩天時間便差點熬不住。倒是赫連央在這時開了口,難得反諷回去:“若是太叔城主稍微把臉皮抹薄些,便該想起您將我們迷暈捆綁白白耽誤的那些個時辰。”

    漂亮。明清樊低頭抿嘴,竊笑。

    不過事實證明,太叔環就是這麼個臉皮比城牆都厚的煩人精。他不怒反笑,湊近了些幾乎捱到赫連央,聲音黏黏糊糊地討好:“哎喲海棠,你就可憐可憐我,想我昨日還在鐵桶一般的梁及店城裏喫香喝辣盡享榮華,不過眨眼之間便煙消雲散,哎,哎!”

    這哪裏像是一城之主,活像搭臺唱戲的伶人。錢古宜跟丁冀不解又厭惡地後退一步,實在想不通梁及店城在這樣的小公子手上到底如何安穩度日的。

    這時,後廚準備的膳食也被端了進來。太叔環大概也餓得不輕,毫不客氣地拉着赫連央坐下,還招呼其他人也趕緊喫喝,全然不想自己是不是客人、甚至是不是“俘虜”。衆人無法,疲了乏了,也懶得跟他再多廢話,還是先填飽肚子養足精神再說。

    而差不多同一時間的閬都城內,王宮之中,氣氛卻凝重得多。

    外面豔陽高照,然而室內卻被一層層的紗簾遮住,阻隔了日光。昏暗之中,隱約可見侯安跟範知跪坐在軟塌旁邊,而軟塌之上的人自不必猜,正是明嵐王。

    明桓臉色慘白地靜靜躺在榻上,對比明清樊跟赫連央離京那時瘦了許多,現在勉強只能掛得住相,但他自己也清楚:病態的樣子很快就再也藏不住。他沒有太多時間了。他知道,侯安跟範知也知道。

    哽咽聲斷斷續續,壓抑不住,卻又不敢讓他聽到。明桓剛吐了一波血,此刻出氣多進氣少,仍哼哼地笑了。他稍稍偏頭,看着肩膀一抽一抽的範知,虛弱地打趣:“勞勞,要哭……就哭,這麼憋……着,我忍住不笑……也難受。”

    一聽這話,範知反而立馬倒抽了一口氣,硬是壓住了滾動的喉頭。他扁着嘴,樣子滑稽好笑,年紀也有一把了,卻仍有孩子的一面。正如小時候他跟在明桓與侯安後面爬山,又嫌累又非要做個小尾巴,最後被煩得不行的小大人侯安叉着腰教訓,最後還是明桓笑笑看着二人從中調解。

    “勞勞,你本不強壯,自是不必非要跟着我們的,沒人會笑話你。”明桓拍拍他毛乎乎的腦袋,卻又說,“可你若是非要跟上來,就不能總是哭鼻子纔好。”

    孩子時的話,範知至今未忘。他抹掉眼淚。

    “陛下,御臺樓一切已準備妥當,隨時都可確保萬無一失。”範知看着榻上的明桓,輕聲稟報。明桓點點頭,然後看向一旁的侯安。

    “臣亦做好了萬全準備,只待陛下下令,便可任意調配。”侯安鄭重道,“只是近來陛下始終不曾露面處理國事,宗主及宗室那邊已經有所察覺,昨日幾位世家臣工在殿上還對晚君殿下旁敲側擊,想必也是宗主授意。但臣已經放出消息,說您是爲臼伊關被破之事殫精竭慮,埋頭在自己的寢殿中、方便隨時處理朝君殿下傳來的消息。”

    與其讓他們猜測明嵐王的身體出了問題,倒不如放出一個更能釣住他們的魚餌——顯然關涉到沛陵安危、明氏王權的消息,更能吸引宗室族人們的注意。

    “很好,很好。”明桓知曉範知跟侯安向來都能將事情辦得滴水不漏,無需他憂心。於是他仰面朝上,重新閉上眼睛,似乎想盡量蓄存一些體力。

    “這幾十年,幫我編了一個又一個的謊,你們受累了。”明桓發現這兩年總能很輕易就想起從前的事,哪怕是幾十年前的,哪怕是某一瞬的某一個神情。此刻也不例外。他想到令他此生鉅變的那一夜,似乎正是命中註定,外面的嘈雜纔剛響起,他便有預感般從夢中醒來,而後毫不猶豫地衝向父母的寢殿。可是母親不在,只有身披寢醫卻已拿起寶劍的父親站在門口,眼神凌厲地看向遠處的火光,回身卻笑笑對他說:“朝君莫怕,看顧好你的弟弟妹妹們,我去去便回。”

    明桓知道出事了,也知道自己在發抖,但還是堅定地點點頭,看着父親離去的背影,在宮人的急聲提醒中這才躲了進去。

    但他沒能找到母親,也沒找到晚君跟三弟,只在難以言說的心慌中聽到了小妹的哭聲,見她被霍清儀抱到近前,說是因爲想跟霍嗯娘一起睡,才偷偷從她的寢殿跑了出去。明桓摟着小妹,不知要如何對她解釋眼前的突變,只能哽着聲音小聲哄她:“華兒乖乖,哥哥陪你,別哭。”

    “我本也該提刀跨馬征戰沙場,卻被那些人……毒害至此,二十多年來泡在藥湯裏,鎖在……鎖在深宮中,看着身邊的人爲自己生死無畏,我卻只……能在這裏玩弄……詭譎陰謀。”明桓失笑,“他們以爲我……形單影隻,認定皇室子嗣單薄,便沒有一日不在想……想如何撼動明氏的牆角。宗室族人拉攏京中小世家……阿勒境人潛入閬都,就連……”明桓睜開眼,看着身處的這華貴錦室,笑着嘆息,“就連這王宮之中,都不知有多少外面派來的人,呵。”

    “陛下……”範知輕聲打斷,不想明桓繼續說下去,想讓他好好歇息,然而明嵐王卻朝他有氣無力地擡擡手,示意自己一定要說完。

    “我自知做不了明氏的英雄,也不……想做明氏的英雄。但我既然殘活一日,便想着總要有所作爲。”明桓長舒一口氣,將頭緩緩轉向榻下的二人,勉強撐出一絲笑容,“我的日子所剩無幾,可仍要爲朝君與晚君籌謀完備。泊朗,勞勞,剩下的便交給你們了。”

    侯安與範知忍着悲痛,共同垂首:“是,陛下。”

    而遠在臼伊關的明清樊與赫連央等人,停留了兩日後,等來的卻是從京中傳來的“朝君與赫連少君客自行處置太叔環”的迴音。也就是說,明嵐王不需要見他。

    這是怎麼回事?明清樊捏住密函,百思不得其解。如今梁及店城已經被攻佔,臼伊關失去了最堅固的一道防護,同時也意味着閬都更加危險——十多年前阿勒境人直逼京城的一幕頃刻間便可再現。然而明嵐王卻……不甚在乎?難道是京中出了何事……

    彷彿思及了他的憂慮,赫連央這時帶着消息敲響了明清樊的房門:她飛書去芒城,父親回信說閬都一切正常。末尾赫連平補充道,或許是先前陛下利用朝君成年一事做了文章、阻礙了宗室插手臼伊關,這時便不好中途改口。

    明清樊思索片刻,覺得倒也並非全無道。見他似乎已經接受這一說法,赫連央猶豫一陣纔開口問道:“下一步殿下有何打算?留在臼伊關,還是……”還是一道回赤阜鎮。

    這也是明清樊正在猶豫的事——梁及店城淪陷,臼伊關目前的佈防還需重置,他理應留在此處坐鎮;然而明嵐王先前將他故意留在赤阜鎮,想必也自有其用心……他看了看赫連央,最終短促嘆息一聲道:“我再考慮一晚。”

    ——然而第二日清晨,太叔環卻替他做了選擇。

    “放心吧,那羣阿勒人既然搶到了梁及店城,一時半會是不會挑釁沛陵的。”

    太叔環還是那副不正經說話的模樣,讓他這番話的可信度都削弱許多。赫連央與明清樊對視,驚喜之後又恢復冷靜。她問:“爲何?”

    “這個嘛……”太叔環一隻手拄在桌上,手指摩挲着茶杯邊緣,調笑着朝明清樊努努嘴,“問你們朝君殿下咯,問他爲何要四處收集那些刀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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