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厲馬承羽檄 >第95章 赤阜新城(二十四)
    明清樊恍然大悟。阿勒境執意要攻下樑及店城的原因,除了想打通與沛陵的障礙之外,爲何就不能是同他一樣——注意到了梁及店城的“祕密”呢?他看了太叔環一眼,對方顯然也這樣認爲。

    看來要轉變一下思路了。於是不再猶豫,明清樊將臼伊關的守備要務交待給錢古宜與丁冀,告訴他們暫時無需做任何變動,眼下瞄準關外的任何一絲風吹草動更爲要緊。加派的守衛軍到了之後還會停駐在關內,但不會過城。

    安排好一切後,明清樊便準備離開。然而並非輕裝簡行:他們帶上了徐聞。

    既然明嵐王已經對臼伊關的事完全放手,那麼如何處置徐聞便由明清樊一個人說了算。而他剛好不在乎閬都那些人的叫嚷,並不想趁他們心意、把徐聞殺了了事。所以回赤阜鎮的這一路上,他讓護送的人看好徐聞——就算他想自裁也不行。

    一路上赫連央都很沉默。她坐在馬車裏,漫無目的地看着外面匆匆掠過的景色。水格跟醒春在她一旁互相依偎着休息,不過即便醒着也不敢與她輕易搭話。水格清楚徐聞在赫連家所有人的心目中,都很特別。

    幾天前去到臼伊關之時,因爲急着出關追上明清樊,赫連央並未來得及問詢臼伊關被破的經過。然而當他們順利返回,終於想起詢問時,從丁冀口中得知的一切都那樣不真實。直到此刻也一樣,赫連央不知眼下的寡言到底是爲了芒城出現了叛徒而多年來他們卻未察覺,還是爲了徐聞。

    他不辯解,彷彿甘願擔罪赴死。

    這一行總共也就兩輛馬車十幾個人,更何況臼伊關到赤阜鎮的距離遠比從疊芒關出發要近得多,白天走快點也耽擱不了多少時間——當然,嬌貴的太叔城主也受不起顛簸,畢竟活了二十年,幾乎都在梁及店城裏度過。另外整個隊伍估計沒人願意聽太叔環的哼哼唧唧,因而夜幕降臨後,明清樊便下令在空地上休息過夜,明日一早再上路。

    架起火來簡單烹煮了點喫食,水格盛了一碗濃粥拿給赫連央,但赫連央卻一直端在手裏,裝作吹氣等粥涼下來,慢慢就失了神。

    “再吹就徹底涼掉了。”

    一個聲音傳進赫連央的耳朵,她猛地回神,看到是明清邈一步步朝她走來。她看着手裏的粥碗,確實只能感到一點溫熱了。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朝明清邈點點頭:“謝清邈公子提醒。”

    一聽“清邈公子”四個字,明清邈笑開了,半玩笑半真心道:“看來我得開個賭局,賭一賭少君何時才能不再叫叫我‘公子’。”

    赫連央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頓時覺得不好意思。她並非想從稱呼上與明清邈故意生疏,只是在閬都待了一段時間,與那些貴家小姐公子們打交道多了,嘴上說的便也逐漸習慣。

    大約是她臉上瞬間的侷促太明顯,因而明清邈很快“噗嗤”一聲笑出來,擺擺手:“我與少君說笑的,少君莫怪。”說罷,便在赫連央的對面坐了下去。赫連央也抿嘴乾笑了一下,沒有繼續這番話。

    “那位姓徐的先生——”明清邈朝後指了指,“我方纔去看過,喫的喝的一樣沒少送。”然後頓了頓,才又補充,“朝君殿下安排的一切都很妥當,少君大可放心。”

    赫連央吞嚥粥飯的動作停下,舔了舔嘴脣,好一會兒才淡淡道:“殿下辦事向來細心,自是無可挑剔。”

    明清邈垂眸,無聲苦笑,隨即又贊同:“確實。雖然我只聽了些隻言片語,但將那位徐先生帶出來,想必朝君殿下也是顧及了少君你,這樣看來他的心腸要比嘴上對你軟得多……”

    這話似乎另有深意……赫連央擡眼看向明清邈,而對方彷彿恍然間意識到了自己的失言,嘴巴張張合合,最終還是無奈承認:“在客棧那時,我無意中在門外聽到了你們的談話……”果然,赫連央聽到這話後眼睛都不自覺睜圓了起來,神色說不上難堪,但顯然也沒想過還有這層祕事。

    明清邈才難堪。無論如何粉飾,“偷聽”這碼子事都不光彩就對了。他正不知如何請罪,不想赫連央卻很快恢復如常,淡笑點頭:“原來如此。讓清邈公子見笑了。”

    “哪裏哪裏,是我行事不端。”明清邈擺手,忙不迭否認。

    最初的訝異過後,赫連央倒並不介意了,看着明清邈甚是緊張的模樣,她笑着轉頭,看着眼前的火堆,火光在她血紅的右眼中跳動。

    “那日朝君殿下說的話,聽起來雖狠絕,不過倒是一點都沒錯。總歸是一眼愛慕有緣無分,不趁早斬斷情絲,恐怕只會後患無窮。”赫連央笑笑,“他說得難聽罷了。”

    明清邈看着赫連央輕輕說着這些。然而他只用了一半腦子去聽,另一半腦子想的全是赫連央此時無比生動的神色。那張總是寡淡着表情的臉龐,明明說着足夠令所有女兒家傷情的心事,可她卻語氣平和,嘴角彎彎,一雙異瞳中閃爍着鮮活的亮光。就像廢墟中的月亮。

    怎會如此。怎會如此。

    然而就在這時,赫連央又慢慢擡頭,看着夜空點點,聲音輕飄又堅定——

    “但不管發生什麼,都不影響我作爲四城少君永遠都站在朝君殿下一邊,無論何時何地、何境遇。”

    明清邈恍然清醒。他看了赫連央一眼,不再說話。

    就在這片夜空下,孟千穴又在盯着醒春不放了。明清樊忍無可忍,最終嘆了口氣,蹙眉問道:“你到底怎麼回事?難不成真的看上那丫頭了?”

    孟小公子不答反問:“我十五歲了,明年便能提親。若是回不了閬都城,你能替我保媒麼?”

    差點懷疑自己聽岔了,朝君殿下五官幾乎擰到一處,嗓門都略略拔高:“你在說什麼胡話?”不過顯然,孟小公子只會不想說話,從不胡說八道。

    明清樊揉揉額角,擡手點了點孟千穴:“說說,先前在芒城那一陣,你跟那丫頭到底怎麼了?”

    然而小公子依舊面無表情,看向不遠處小口喝粥、偶爾抿嘴羞澀一笑的人兒,眼睛並未收回,只不鹹不淡道:“我又不是你,娶妻要理由,不娶也要理由。”

    朝君殿下剛要擬起的長篇大論就這樣被噎住。這小子最好不是在揶揄他跟赫連央的婚事……想到這裏,他便不自覺地看向坐在營地邊緣的赫連央。而此時的赫連央,正與明清邈說着什麼,神情放鬆、毫無戒備;下一瞬太叔環又湊了過來,腆着厚臉非要挨着赫連央坐。

    莫名盯了一會兒後,明清樊沉着臉硬是轉過頭來。最後他垂下眼睛,良久後突然呢喃了一句——

    “騙人。”

    隊伍在次日清晨正常上路,走走停停了兩日後,終於抵達赤阜鎮。所幸,他們離開的這幾天內,赤阜鎮沒有任何異常。

    文臣武將們都第一時間聚到了明清樊的院子,稟報這幾日的要務;其餘人則被覃江引着帶下去休息。而赫連央,則第一時間去看了哥哥。

    赫連止見到妹妹平安無事歸來,自然開心,然而卻覺得妹妹似乎有心事,對着自己時也欲言又止。他試探問道:“阿央,你有話對我說?”

    他這樣問,赫連央便也清楚:看來芒城那邊一直沒將臼伊關被破的緣由泄露出來。那麼有關徐先生……就只能有她告訴兄長了。

    “哥哥……”赫連央坐下,難得有些侷促地搓着手指,拖了許久後才終於開口,“臼伊關之所以被破,是因爲……因爲徐聞先生帶去的押送糧草的隊伍中,出了賊人……”

    原本探究的笑意就這樣隨着赫連央最後一個字說完,僵在了赫連止的臉上。他只覺得自己的頭腦瞬間像被狠狠攪動了一番,一陣灼熱竄上頭頂,令人眩暈——這般感覺,在他第一次聽說芒城中出現了叛徒時,也曾有過。

    看出他的異樣,赫連央緊張上前,蹲在赫連止面前握住他的手:“哥哥,你別……”

    “無妨。”赫連止晃了晃頭,強撐清明,讓妹妹詳細說來。於是赫連止將丁冀與她說過的那日前後的情形,又斟酌着講給了赫連止聽。聽到徐聞事後毫無辯解求生之意時,赫連止出現了同樣的疑惑:“爲何……”他不解,要求赫連央立刻帶他去見徐聞。

    哪怕現在再給他投一次毒,弄得他半死不活,赫連止也絕不懷疑徐聞對赫連氏、對芒城、對沛陵的忠誠。就算這次釀成大禍、必須有人站出來給閬都那些宗室世家跟重臣一個交代,而徐聞也甘願犧牲——也絕不該是眼前的模樣。

    不悲憫,不痛苦,不矛盾,不留戀。只是毫無生氣,彷彿只是找到了合適的機會赴死一般。

    見到赫連家的兩兄妹,徐聞慘淡的臉上終於有了一絲活色。他甚至淡淡笑起,擡頭凝視這兩個自己看着長大的孩子。耳邊是他們從緩到急的規勸,勸自己向朝君跟陛下求情,哪怕一句“末將不知”也有一條活路,不可不必爲那些叛賊受死。但徐聞其實沒怎麼聽進去,只是一眨不眨地看着赫連止跟他癱瘓的身軀,又看看赫連央,跟她猩紅的右眼。最後他莞爾,深深一叩在地——

    “若少君與公子對罪將還有半分憐憫,便請允許犬子徐楨前來,爲我收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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