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厲馬承羽檄 >第104章 赤阜新城(三十三)
    漢狹城的城門口處,季燁與妻子明華、二子季長營季長護已等待多時,直到一條長長的車馬隊伍由遠及近。

    行駛在最前的華麗馬車被人拉開了木門,明靖便率先從裏面走了出來。季燁迎上去,將武人的抱拳禮換作拱手:“恭迎採昕宗君殿下。”

    “煩勞季城主在此久等,小君不勝惶恐。”明靖卻笑着還了一個抱拳禮。季燁自然發現了,與對方相視一笑。

    當家人互相見過後,便是內主之間的問候。齊夫人跟在夫君之後走下馬車,與季燁淺淺躬身行禮之後,又上前一步到了明華面前,猶如在閬都城時那般恭謹:“齊家有女靈楠,拜見長公主殿下。”

    二人都已不再年輕,然而在這異地他鄉,齊夫人還願如閨中女子般與明華問候,可見她心裏是極敬重這位長公主的。明華點頭笑笑,也並未怠慢,以君殿夫人應受的禮節迴應。

    季長營跟季長護,在入京參加冬祭大典時就已見過明靖跟齊夫人,因而眼下就不那樣拘謹。倒是採昕宗君府上的三姐妹從未出過遠門,這麼些年來也只見過季城主與長公主一兩面,跟在父母身後多少有些緊張。所幸明玉竹是好樣的,穩住腳步,帶着兩個妹妹一絲不差地見禮:

    “採昕宗君府、明氏玉竹、玉蘆、玉蕎,拜見季城主,拜見長公主殿下。”

    季燁雖是武人,但氣質卻很溫和,笑着擡擡手叫三個姑娘起身便是。明華卻細細打量着最前面的明玉竹,心道明靖真是養對了女兒。

    幾個月未見,季長護還是蹦蹦跳跳的性子。他一聽說採昕宗君要到漢狹城來,還會帶上妻女們,便一直期待着了——冬祭大典上明玉蘆那高超的馬術令他着實難忘,這回得幸再次相見,又是在這茫茫邊地,說什麼都要無拘無束地跟她好好比試幾回!

    明玉蘆也看到了跟在父母兄長後面的季二公子,同樣朝他笑了笑。

    但這一行跋山涉水至此,畢竟不是來玩的。

    很奇怪的是,季燁與明靖之間似乎並無隔閡,言談措辭不拘謹不說,甚至不像隔了天南海北、多少年都不見一回的模樣。

    原來王后賀瓦蘭欽點明玉蕎爲蓓房君加封,並非一時興起——明靖一直都是明嵐王那邊的人。

    託詞要爲採昕宗君接風洗塵,衆人來到季府的主院,進了季燁的書房。關緊房門後,四人這才卸下僞裝。明靖剛坐下便開口問道:“先前你修書回京,說可達島有些異動,現在如何?”

    季燁搖搖頭:“目前尚未構成威脅,但難保之後不會。不過我已派人加強了沿海的巡防,並且通知了霸玉關,想必孟老將軍也已重新部署。”

    明靖點頭:“防患於未然總是對的。”

    齊夫人從旁聽着好笑。她就是可達島上流落出來的女子,幸得霸玉關孟老將軍救助,還給找了一戶菩薩心腸的人家將她呵護養大。即便只在島上長到十歲出頭,但也知道那裏說得體面些是“匪窩”,不體面的話就是一羣烏合之衆,平時搶搶漁船便是頂天,連岸都不敢上,如今居然還能“異動”?

    “怕不是有新人上位,藉機興風作浪?”

    季燁點頭,認可齊夫人的猜測。可達島的存在已有上百年,甚至更久,但也從未聽說那島上出過哪般英傑梟雄,更別提興風作浪了。可這兩個月來卻截然不同,光是搶掠還不算完,居然次次見血搭了不少人命,宛若想要試探漢狹城的底線一般。

    明華放下茶杯,淡淡道:“或許可達島也並非在試探漢狹城。”

    此話一出,另外三人齊齊看向明華。而明華也在這時,將自己思索了十多天的想法和盤托出。

    “別忘了——從漢狹城到霸玉關,全都在可達島的登岸範圍。”

    三人齊齊倒吸了一口涼氣。

    與此同時,朝君殿下也已從白陽關外按時回到赤阜鎮上。半夜抵達後他小小休整了一番,然而並未閤眼,滿心還在想着赫連央的眼睛,這樣一不留神就到了天亮。

    晨議之上,幾個留駐赤阜鎮的文臣關切地詢問明清樊的“身體狀況”,畢竟昨日他們的朝君殿下可是“病臥榻間”,整日都未出門。明清樊淡定地解釋自己不過傷風而已,休息之後已然無礙。

    “那便好,那便好。”洪兆放下心來。他在閬都時是於嶺松的副手,來赤阜鎮之前,於掌營特意在信中交代過他,不僅要顧好朝君殿下分配的外事,小至頭疼發熱都不能忽視。

    “這是昨日芒城那邊傳到的信函。”洪兆雙手奉上,“信中提及受朝君殿下之命,徐聞之子徐楨於四月十八已經上路,算算日子,明後日大約就能抵至赤阜鎮。”

    明清樊點頭。他給芒城赫連家的信箋上明確寫道,徐聞甘願爲臼伊關被破一事承擔所有罪責、以平息閬都衆家之怒,而徐聞唯一的心願則是再見獨子一面。他不知赫連平在收到這封信時,心中有過怎樣的痛苦糾結,但實際上——他並不準備處死徐聞,於是就連對赫連止跟赫連央也做了戲,讓所有人都以爲徐聞必死無疑。

    並非他多麼憐惜徐聞,而是此人身上尚有諸多疑問。令他最不解的就是,徐聞絕對不是背叛芒城跟閬都的人不假,但他毫無求生欲的模樣又着實可疑。背叛芒城的人選了徐聞下手,分明是想害死他,然而明清樊卻覺得徐聞並不在乎。

    那是不是也說明……明清樊心中已經有了猜想。

    “好,勞煩洪大人與羅鐸將軍多溝通一二,若徐楨抵達赤阜鎮,請您務必第一時間將人安排妥當,然後通傳與我。”

    洪兆應下。接着,另兩名司祉營的營吏又託着幾卷牛皮上前。

    “稟殿下,這是赤阜新城的擴建樣圖,我與張大人已經修改過三輪,望殿下審閱。”說話的叫何築,跟旁邊的張興生都是司祉營裏負責土木興建的老手,這次被於嶺松派來協助朝君殿下擴建新城。

    說實話,起初到這裏時,二人走下馬車便不由得驚歎:此地雖看似荒涼,卻佔盡沛陵之平,恐怕全境也再難找到第二塊類似的開闊之地。按御臺樓的的卦象之說來看,四周人口匯聚已是“熱地”,中間尚未開荒屬“冷地”,熱往冷走,妥妥的聚福之所。自然,即便不聽御臺樓的,這裏可見範圍內便有遠近兩道山脈阻隔,雖其他方向放眼望去仍是密林,但就兵家攻守之勢來看,這赤阜鎮也大有可爲。

    何築跟張興生對視一眼,卻默默無言。

    “這些事宜二位大人要比我懂的多。”明清樊話說得好聽,但看還是要看的。他接過牛皮放在桌上,忽然又想到了什麼,擡頭補充道:“兩位大人等會兒若不忙,煩勞跑一趟小鎮,幫我看看哪處的房子最安靜。”

    兩個營吏面面相覷,不知朝君殿下所欲何爲,然而並不好多問,便領命退下了。

    眼前的正事處理完,明清樊叫來了孟千穴,將昨夜記下的藥單交給他,叮囑道:“能收到幾樣就收幾樣,能收多少就收多少。”

    孟小公子從來不問這人交代自己做的事到底爲何,反正聽着去做便是。然而接着他又聽明清樊補充:“只有水格一人恐怕忙不過來……下次我想把醒春也帶去,兩個小丫頭分工更好做事。”

    朝君殿下以爲這是理所當然,不料卻被孟小公子少見地高聲反對了——

    “不行!她不能去!”

    這小子平時態度冰冷,說起話來要麼能省則省,要麼嗯嗯啊啊,幾時這樣激動過。明清樊眯起雙眼看他,覺得定有古怪。

    “怎麼一提到醒春你就如此反常?”明清樊還是那個疑惑,“你當真看上那丫頭了?真要娶她?”

    誰料孟小公子態度堅決:“總之她不能去。或者——我也要跟去。”聽這意思,最終會不會娶醒春不一定,但眼前,至少她不能離開自己的身邊。

    明清樊不僅迷糊,還頭疼起來。他知道孟千穴的性子,若是不如他的意,說什麼都不可能叫人帶走醒春。頭疼片刻後,朝君殿下掂量掂量孰輕孰重,決定這小子的問題可以延後再說,先處理好赫連央的事更要緊。

    遂了心意後的孟小公子,難得話多了起來,抱着手臂反問明清樊:“你怎着如此關心那少君?不是不與她成親了麼?”

    孟千穴的言下之意很直白:明清樊絕不該無緣無故對誰上心,要麼圖這、要麼圖那,若是“不圖”,恐怕就只能是跟他血脈相連的親人了——當然,也包括將來的良人君。

    明清樊聞言頓住。孟千穴的無心一問,卻不偏不倚地砸在了他的心虛之處。默默無言了一陣後,朝君殿下這才重新開口答道:“她是雙城少君,今後還仰仗着她爲陛下、爲晚君、爲沛陵出力,如何能不細心對待?”

    或許正是越單純的人,越容易聽出狀似沉着的謊言。孟千穴無情嗤笑:“騙人。”說完也不再管明清樊的臉色如何變化,自顧自地拿着藥單出門辦事去了。

    而被獨自留下的朝君殿下,重重地呼吸了兩番後,卻突然閉眼喃喃道:

    “你我將來都是要爲陛下、爲晚君出生入死、義無反顧的人,你我將來都是要爲陛下、爲晚君出生入死、義無反顧的人,你我將來都是要爲陛下、爲晚君出生入死、義無反顧的人……”——這是那日在臼伊關外的客棧裏,他與赫連央說過的話。

    幾遍過後,明清樊重新睜開眼睛。

    他們都是隨時要爲這片土地奮戰至死的人,他們必須清醒。只能清醒,別無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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