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伏景光做了一個漫長的噩夢。

    他再一次從昏沉中醒來,夢中那些絕望的呼喊似乎仍舊還在耳邊迴盪。

    劇烈的眩暈和嘔吐感伴隨着他,直到幾分鐘過去,他的眼前才逐漸出現了幾縷微弱的光線。

    他依舊什麼都看不見,但諸伏景光能夠感覺出來,此刻他正躺在某個人的背上,周圍都是腐爛的泥土和燒焦的氣味,他們在森林中速度極快地穿行。

    “hiro。”

    揹着他的人似乎很快就察覺了他的動作,開口道:

    “……你還好嗎?”

    諸伏景光閉上眼睛,過了幾秒復又睜開。

    他輕聲喚道:

    “班長……”

    “你們怎麼在這裏?”

    伊達航沉默了片刻,緩緩減慢了腳下的動作,將他們都收到了一束花和信件的事情一一告訴了諸伏景光。

    “在那架直升機開始進行大規模攻擊之後,我們就一直跟在小早川警官後面行動,直到他們從廢墟中救出了你。”伊達航停頓了一下,這中間似乎發生了什麼就連他也很向這樣狀態的諸伏景光說出口的事情,於是他有些生硬地跳過了這個話題,接着說道:“……就在剛纔,他們似乎收到什麼新的情報,就把你留給我們照顧,帶隊率先離開了。”

    諸伏景光動了動脣,他不知怎麼就從伊達的表情中讀懂了一些東西:“你們已經……?”

    “在你昏迷之後,我們跟着小早川警官的部下調查了那片廢墟,我們猜測,當時你中的子彈應該只是普通的麻醉彈,而在你中彈之後,他們一行人便很快離開了基地,並且引爆了基地內剩餘的炸彈,毀滅有可能被我們發現的證據。”

    伊達航側過頭,須臾,說道。

    “我們已經從小早川警官那裏聽說了有關於hikaru的事情,我們聽說……你們在基地的時候已經見過面了……是這樣嗎?”

    諸伏景光垂眼:“……嗯。”

    伊達航斟酌了片刻,還是忍不住問道:“朝你開槍的人,是他嗎?”

    “……是。”

    伊達航表情逐漸變得嚴肅,他並沒有想到,事情已經到了這種地步,於是他問道:

    “hiro,那你現在,是怎麼想的?”

    “……我怎麼想?班長——”諸伏景光苦笑一聲,“——我不知道。”

    小早川拓真說他應該已經有了答案,他的感情撕扯着他,理智卻告訴他,他格外的清醒。

    可他討厭這種該死的清醒,因爲他了解他的摯友也瞭解他自己。如果鳴海光真的想要斬斷這一切,真的想要背叛他們的過去,那麼他大可以將那枚可笑的麻醉彈換成真正的子彈射入他的心臟,一一證實他口中所說的所謂組織成員的虛僞及殘忍。

    可他並沒有。

    他用了一種極爲笨拙、又決絕的方式,一腳將他就這樣踢出了局。

    可他又能怎麼辦?

    諸伏景光十分擅長剖析自己,看似溫和的表象下是否裝載着冷酷的一面他同樣十分清楚,他在組織做臥底這麼長的時間裏,他的雙手也並不是絕對乾淨的。

    他每次叩下扳機的那一剎那,他都能看見一面鏡子清楚的照出自己的另一張面孔。

    那個名爲綠川唯的組織狙擊手的陰暗和殺戮,在子彈射出的那一刻,體現的淋漓盡致。

    所以你看,直到現在,每個人都在問他,可同樣每個人都清楚,他究竟會做出什麼樣的抉擇。

    諸伏景光感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荒誕和可笑,來自於鳴海光,來自於他所遇到的每個人每句話,也來自於他自己。

    伊達航最終嘆了口氣:

    “無論如

    何,我們幾個聽到的都只不過是小早川警官一個人的說辭,而只有你,hiro,你見到了hikaru。”

    “不管是作爲相互瞭解的摯友,亦或者是警察這個身份本身,我們幾個都希望能夠聽到你的答案……和決定,而我們同樣,也會相信你的選擇和判斷。”

    “……”

    一時間幾人都陷入了難言的沉默,直到四人攀上了最高的陡崖,那些樹影蔥蘢盡數倒退,松田陣平最終從諸伏景光身上移開了視線。

    他摘掉了一直戴着的墨鏡,冷着臉側過頭,目光躍過荒蕪的大地,飄向更加遙遠的地方。

    地平線上了最後一抹餘暉逐漸消失在了暮靄之後的黑夜裏,坐落在千葉縣海邊的孤山上,除了大火途徑過留下的焦黑痕跡之外,只剩下了滿目的虛無和死寂。

    悄無聲息的黑暗帶來了死亡的陰影,風聲呼嘯着穿過空蕩的森林,猶如烏鴉瀕死前最後淒厲的迴音。

    而那絕望的火焰仍舊燒灼着。

    “他不會回來了。”

    他突然間說道。

    “那個傢伙,看起來懶懶散散的,沒有什麼自尊心,但實際上比誰的骨頭都要硬。他遇到什麼,哪怕打碎了牙也會往肚子裏咽,硬是不會讓我們察覺出一分一毫來。可他這次既然能和諸伏攤牌,就說明,他已經下定了決心,做出了決定。他想要告訴我們,無論他今後要做什麼,走上哪條路,都已經和我們沒有關係了。”

    “他很瞭解我們每個人。”

    松田陣平冷嘲道:“他正是算準了這一點,他知道我們會因爲身份的關係對他的事情持保留態度,也摸準了我們每個人的性格,在小事上,或許我們會選擇用自己的方式去解決,但現在,他的過去身份都被明明白白擺在了檯面之上,我們就無法再輕率地做出行動。”

    “就像小早川警官說的那樣,我們已經不再只是警察學校還沒有畢業的學生了。”

    因爲不是學生,所以所做的每一個決定,都將不再是隻是爲了自己而去行動,他們的身後站着許多的東西,要去揹負、然後前行。

    “相信那個一直引導我們來到這裏的人也是這個目的吧。”萩原研二深深呼吸了一下,向來明朗的臉在昏暗的光線下逐漸陰沉了下去。

    細心如萩原研二,所以一路上,自從班長開口開始,他什麼都沒有說。

    但他已經什麼都明白了。

    從小早川拓真對於鳴海光的態度,從諸伏景光提及hikaru這個人時的目光,從種種的種種。

    他和陣平君的那些懷疑和猜測,那些不願意相信的事情,好像全部都成爲了現實。

    有個人在半路與他們背道而馳。

    ——而那個人,想讓他們親眼見證鳴海光的背離。

    人用眼睛所看的東西永遠都比聽見的更加真實,只有這樣,鳴海光才能真正地斬斷過去,走向那個人所希望他走上的道路。

    萩原研二再次看向諸伏景光。

    他看出了眼前這位好友的痛苦和迴避,比起身體上受到的傷害,或許諸伏景光此刻心裏上的傷痕更加需要去治癒。

    松田陣平打斷了他們的沉默,他擡起頭,遙遙注視着由遠及近,逐漸要降落在海邊的直升機。

    他緩緩道:

    “——他們來了。”

    “——這是一條不能回頭的路。”

    夏油傑像是在看着在天空中盤旋的直升機,卻又像是在窺視着那盤旋在每個人的頭頂、永遠無法擺脫的,名爲命運的詛咒。

    海邊的風聲隨着它的降落越發淒厲,它們掀起在場每個人的衣襬,只剩下了從頭至尾的冰冷徹骨。

    “hikaru,你做好準備了嗎?”

    身邊的棕發青年注視着一望無際的大海和漆黑的天空,沉默了許久,答道:

    “……啊。”

    他擡起手臂,抓住了從天而降的懸梯。直升機的駕駛座上,映出了銀髮異瞳女人冷漠的側臉。

    他最後一次回過頭。

    夏油傑虛假而溫柔的笑臉落在他的面前,如同失落的記憶中無數次的“最後”,這一次再也沒有人能夠拉住他的手,在他即將墜落的時候,如同天神般的出現。

    這一次。

    不會有北斗星,也再沒有人了。

    他拉住庫拉索伸過來的手一躍而上,然後隨即側過頭,望向了坐在裏側的中年男人。

    鳴海光倏然間笑了起來。

    “——按照你的條件,我來赴約了。”

    “朗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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