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三度折東君 >第8章 舒城蘭花
    第一個知曉沈疏緲與顧元知要和離的外人,是東平候家小將軍的夫人——曾古月。

    彼時兩人正在京郊別苑裏的蓮湖上泛舟,這宅子乃是除了皇家之外京郊數一數二的避暑勝地,曾古月又有了身子,小將軍心疼娘子硬是從宮裏娘娘的手底下搶飯喫,巴巴地奉上來給她養胎避暑,遊玩賞樂。

    眼下兩人所乘的這艘小船亦是處處可見小將軍的心意,精緻的軟墊,沁人的香木,時鮮花果,魚蝦軟蟹,應有盡有,東京府最新鮮的東西都要先運到這別苑裏。

    沈疏緲話一落,曾古月驚訝之下,手往後一撐,打翻了案上的杯盞。

    沈疏緲忙去扶她,站在船頭的侍女雲種聽到聲音,急得就要進船蓬裏來伺候,“娘子,您沒事吧?”

    曾古月出聲阻止,“我沒事,不小心打翻了杯盞罷了,別驚動了官人!”

    但不巧,遠遠坐在涼亭裏的小將軍賀庭眼睛耳朵一刻都沒離開過這艘小船,一點小動靜都能讓他站起身來就大大咧咧的站在岸邊高喊娘子。

    曾古月好不容易安撫了他,才轉頭與沈疏緲低聲說話。

    “你方纔的話,我沒聽錯吧?”

    兩人未出閣時便是閨中密友,無話不說的,沈疏緲又怎麼會騙她說假話?

    “這事兒可不小!”曾古月撫了扶胸口,看着一臉淡然的沈疏緲,眉間浮起探究的神色來,“你與我說實話,這事兒你想了多久?依你行事之風,必定是謀定而後動,絕不是一時興起。”

    沈疏緲摸了摸她微微隆起的小腹,笑得溫柔又和煦,“萬事都教姐姐看破了,姐姐如今這身子有四個月了吧?”

    “別扯閒話。”曾古月拍開她的手,“你夫妻二人若是有何心結,或是齟齬,敞開天窗說亮話便是,何必要鬧到和離這一步?難道是小顧大人他在外頭”

    顧元知今日休沐,眼下也坐在涼亭裏面與賀庭對弈,沈疏緲隔着輕紗看着那一道筆直端正的背影,出聲笑道:“姐姐別多想,官人什麼脾氣秉性滿京城的人都曉得,若誰說他在外流連花叢,怕是連青樓的老鴇都會給他喊冤叫屈。”

    曾古月也是一時頭腦發熱沒有細想,誰讓這世間多數男子背棄的緣由首當其衝便是喜新厭舊,人之本性。

    “那就是成親之後,他對你不好?”曾古月語氣篤定,“你什麼樣我難道不知?投之以木瓜,報之以瓊琚,我若見着你好,便也知他千好萬好,若是見着你不好,那便是他千錯萬錯。”

    沈疏緲搖着團扇掩住咧笑的脣,只露出彎彎的眼睛,“姐姐也太偏心我了。”

    曾古月見她輕輕搖頭晃腦,靈動調皮仍像閨中姑娘似的,彷彿這三年來,只是一場夢,她心頭覺得奇怪,打趣道:“上回見你,你還跟個木頭樁子似的杵在人羣裏逢人便笑,好一個大家閨秀,眼下倒活過來了?”

    “全是因着姐姐,我纔敢如此呀!”沈疏緲嘟嘟脣,“做永昌伯府的大娘子倒還容易,但是要做官人的娘子,實在太難,縱然我花心思去學個天長日久,也未必能精通一二。”

    “官人千好萬好,不止我覺得,誰人不覺得?”沈疏緲眨眨眼,眸中卻像蒙了一層輕紗,隔霧看花不知花,她輕嘆,“無論官人娶了誰,他都會對那個人很好。”

    她將朱脣深抿,抿成一條線,笑道:“我佔着與他指腹爲婚的名頭,享了人人都羨慕的姻緣,就不該再奢望別的。”

    她語氣一頓,“姐姐不必爲我憂心,或許柳暗花明處還未曾來。”

    曾古月先瞪了她一眼,後又長嘆將語氣放緩放低,感嘆道:“萬般事,不由人,你能明白心中所求,我也就放心。”

    沈疏緲伸手給她剝開一個甜甜蜜蜜的金桔,笑道:“姐姐明白我便好。”

    “眼下父親辭官回鄉要與母親永不分離,兄長官運亨通,身邊亦有貼心的嫂嫂陪伴,膝下也有了圓嘟嘟的瑜哥兒。”

    她擡眸看着曾古月,又伸手去摸那微微隆起的小腹,笑着道:“小賀將軍也視姐姐如掌中寶,眼下姐姐又有了身子,若這胎是個女兒,那便是兒女雙全,不知怎的,一想到這些,我心中就肆意暢快,無有不歡的。”

    曾古月聞言不知該說些什麼,只覺得話到此時,搜腸刮肚,唯有一笑去全眼前人的心意。

    不禁想起當年二人同日出閣,花轎於半路相會,那時沈疏緲極爲膽大,敢偷偷掀開紅簾於交錯之際喊她的名字,她驚喜之下便也學沈疏緲壯着膽子挪開羽扇去看對面和自己一樣笑靨如花的新娘子。

    但回過神來,如今只能嘆一句恍若隔世。

    神傷之餘,她又心存僥倖,不忍沈疏緲如此心衰,她將她的手按在自己的小腹上,帶着試探的語氣,道:“你就沒想過要一個孩子?”

    沈疏緲倏地擡眸,笑脣向下一彎,不知是苦澀還是無奈,低頭沉寂了許久,才緩緩道:“孩子這種事可遇不可求,皆是緣分,想留也留不住。”

    曾古月聽到半途,又將她的手打回去,擺擺手,自個兒生起悶氣來,“罷了罷了,哪怕給你一個孩子,依你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若真想走孩子也留不住你,大不了帶着孩子一起走。”

    這句話算是將沈疏緲徹底逗笑了。

    船頭雲種帶着雪巧、月濃二人正摘蓮蓬,剝出好些圓鼓鼓的蓮子來,雪巧聲音大,在船頭說話這四方都聽得到,“兩位娘子可要食些蓮子?”

    船篷裏的人尚未應答,就又聽見亭子裏傳出賀庭的聲音,“蓮子性涼,只能喫一顆。”

    沈疏緲坐不住了,掀開擋暑的輕紗站去船頭,擡手將團扇擱在額上給眼睛遮一遮頭頂的陽光,取笑道:“小賀將軍醫從何人?我記得太醫院有位姓林的御醫,最是擅長照看有孕之人,將軍可請過了?”

    賀庭眯着眼站在亭下,回頭看坐着的顧元知,滿臉迷茫,低聲問:“太醫院有這人嗎?”

    顧元知笑了一笑,沒出聲。

    賀庭尋不到結果,只能朝湖上被荷葉遮擋的小船處喊了一聲,“我我明日便去請。”

    音落,湖中央似乎傳出一陣愉悅的笑聲,賀庭越聽越不對勁,活像摸不着頭腦的丈二和尚,他朝顧元知小聲問道:“你這娘子莫不是在誆我?她又沒有過身子,爲何知道太醫院有位專爲婦人看診的林御醫?”

    顧元知今日一身月白圓領袍衫,襯得他面如冠玉,手心裏握着的棋子微微發燙,眼神也看向湖心,緩緩道:“我也不知。”

    “你今日怎麼一問三不知?”賀庭敲了敲棋盤,劍眉一挑,語氣不善,“還心不在焉!”

    顧元知將棋子放回去,神色如常,反問道:“有嗎?”

    “有!當然有!”賀庭一拍桌子,將棋盤上的黑白子攪了個昏天黑地,“你和官家下棋都只肯輸一子,今日卻讓我贏了,傳出去你這棋絕的臉面還要不要?”

    顧元知面不改色,語氣篤定地看着眼前耀武揚威,自以爲把柄在手的人,笑道:“你若是傳出去,官家恐怕就要招你進宮陪駕下棋了,如此,你還想傳出去嗎?”

    賀庭頓時老老實實地坐了下來,連掛在腰間的袍子都整整齊齊地放了下來,哂笑道:“我一個武將,下棋這種事,不在行!不在行!還是別擾了官家的雅興。”

    棋盤上,黑白兩路紛紛交雜,早不知去向,兩人各自擡手將屬於自個兒這邊的顏色一一撿出來。

    但賀庭一直有個毛病——話癆。

    當年二人同在資善堂給皇子們伴讀之時,他就愛屢屢轉頭與顧元知說話,也不負衆望地回回被逮,那時翊善與直講便令他罰抄書卷上百。

    下學之後,他就死拽着顧元知陪他抄書,好說歹說就說是因爲顧元知自己才慘遭懲令。

    顧元知那時已是聞名的才子,學上應夫子對答如流,學下見官家出口成章,既然如此,模仿字跡更是不在話下,兩人也算是同甘共苦,風雨同舟過,直到後來賀庭覺得抄書不如打手板,於是,深夜抄書二人團伙纔算是好聚好散。

    眼下顧元知被賀庭探究的眼神盯得頭皮發麻,任他閉口禪念得滾瓜爛熟,也經不起賀庭這張嘴嘰裏呱啦,掏心掏肺,胡言亂語地問詢。

    如今兩人,一個官拜三品,一個軍中虎將,又有年少的情誼,各自的醜事與把柄對方也都心知肚明,堪堪算得上知己二字,縱然旁人眼裏這兩個人是八竿子也打不着的,畢竟雞同鴨講,牛頭對馬嘴這種事世間少有。

    是以當顧元知吐出埋在心中數日的鬱結之後,賀庭先是傻眼,後是一陣大驚失色,偏偏又不敢放聲大喊,只好捶桌頓足,將棋盤上的黑白子個個震到半空中旋轉又跳躍。

    隨後他擡頭,眼瞳大睜,黑白分明地看着顧元知,低聲細語又畏畏縮縮地問他,“你你娘子真不想要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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