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三度折東君 >第9章 文君嫩綠
    這人說話也真夠直率的,顧元知有些後悔開口,但彷彿已經來不及了。

    平日在朝堂上舌戰羣雄的顧大人眼下舌頭卻有些打結,“她她已經應下我容後再議,沒說眼下就不要!”

    賀庭將身體坐回凳子上,凜然正氣地朝他道:“這你就不懂了!和離,與休書,可是兩碼事。”

    顧元知有些糊塗了,他所閱之聖賢書可未曾提及過。

    “和離,乃因夫妻不和,但是兩方點頭,應許分離謂之,但休書,乃是因妻有罪,被夫家休棄所立之文書,對女子一方毫無好處,名聲也將毀於一旦。”

    顧元知聞言,問,“你如何知曉這些的?”

    “你別管我是怎麼知道的。”賀庭歪過頭,朝他眯眼,“你家娘子,寧要休書也不要你,決絕之心,可見一斑。”

    “可有應對之法?”顧元知放下禮義廉恥之心,不惜不恥下問。

    賀庭這時候總算能端起架子,頗有些揚眉吐氣之風,“自然是對症下藥,我問你,你可知她爲何要與你和離?”

    顧元知想起那夜自己也問了這個問題,“她說,殊途不能同歸,萬事強求不得。”

    “這是什麼話!?”賀庭不懂這些,覺得有些荒謬,“你和她哪裏殊途?這門婚事亦非強求,我瞧着這不像真心話,我家娘子不想喝藥,還怪老天爺下雨呢!”

    賀庭摸了摸下巴,薄脣一抿,想了想,又問:“她與你說此話時是哪日哪個時辰又發生了何事?”

    此話頗有些算命卜卦的味道。

    顧元知一愣,還偏就有問必答,“是送岳父離京之夜,在此之前,我們都在沈府內賀兄升遷,着酒宴,當時你也在場。”

    “沈園,沈園……”賀庭嘴裏琢磨着這兩個字,翻來覆去的在舌尖滾過,回想當夜之事。

    這事兒着實有些傷腦筋,他一介武夫沒想到有一日竟然幹起衙門師爺出點子問案子的活兒來,這可比帶兵打仗難多了。

    賀庭的思緒從那夜的酒飛到那夜的人,人從前院飛到後院,最終眼神一亮,想起那夜整個宴席由始到終,從頭到尾,只有一家早早離席。

    賀庭頓時靈臺清明,他爽朗一笑,盯着顧元知大有我知道我就是不想那麼快告訴你的意思。

    但顧元知的忍耐限度向來是有三千尺那麼長,賀小將軍這回高看了自己的嘴快程度,沒等到一盞茶的功夫,就吐了個乾淨。

    “那日回府,我娘子跟我提起一個人。”

    “誰。”顧元知問。

    “你的表妹,秦三姑娘。”賀庭發笑,“她說這秦三姑娘不簡單,竟然對你死心塌地許多年,就算你已成家也不肯放手,還說這麼一看,你更不簡單。”

    賀庭頓了頓,語氣有些不自然,原話其實後面還有一句,但他沒敢說。

    顧元知眉頭一皺,眼中濛濛一片,想了片刻,那夜沈疏緲找他去暮塵齋,他途遇秦更絮,便停下與她聊了兩句,後來他急着走,便告辭了。

    此事有何可疑之處?

    賀庭聽他一說,斟酌着用詞,道:“你身正不怕影子斜,但在旁人眼裏,你與秦三姑娘說了什麼無關緊要,緊要地是你身處岳家,卻與對你情根深種的表妹在寂靜無人的園中單獨相處,你讓你娘子的臉面往哪裏擱?”

    “我瞧着她定然是因此纔要與你和離的,此事若要放在我身上,我娘子定然是忍無可忍要朝我發火的。”

    顧元知指尖摸着一枚棋子,來回磋磨,道:“可我家娘子沒同我發火,她向來溫順,旁人說什麼她並不在意,我對小絮更是隻有兄妹之誼,從未逾矩。”

    賀庭哂笑,“那就奇怪了,你娘子對你可真是寬容得不像話!但有句話說得好,寧可錯殺不可放過,沒準這就是病因,這秦三姑娘始終是個隱患,趕緊說清楚辦明白,像個爺們別拖拖拉拉的,傳出去多不好聽!”

    別苑風光甚好,沈疏緲陪着曾古月玩了個盡興,夫妻二人在此用過晚膳之後纔回了永昌伯府。

    馬車緩緩,二人一路無言,沈疏緲有些睏乏,便將頭枕在車壁上小憩,顧元知自從上車坐定便是一副沉思模樣,旁若無人。

    進了府門,路過藏書樓,顧元知停下說要去查閱典籍,沈疏緲便先行回了琅玉閣。

    雪巧摸了摸後腦勺,嘟囔道:“咱們主君心裏盡是典籍公務,什麼時候能像小賀將軍那樣騰出所有的地兒來關心自家娘子?”

    沈疏緲沒力氣回答她,一笑置之。

    參商跟着顧元知一路進了藏書樓,見他樓上樓下,左右書架來回翻找,足足不停找了半個時辰,才欣喜地吃了兩口灰塵,將那藏之甚深的冊子尋到手裏仔仔細細地在燈下翻閱起來。

    他一面看,一面皺眉,手上不停的筆注,如同他手下每一份涉事甚深的公文一般。

    琅玉閣內,沈疏緲半合着眼枕在軟榻上,她實在有些睏倦,但她要等顧元知回房,這是古往今來不成文的規矩,以前她多半是瞧不上的,但如今在這屋檐下竟也習慣了。

    幸而在她正準備打發人去藏書樓時,顧元知及時地踏着夜色回來了,她像只慵懶的貓兒,撐着懶腰替他寬衣解帶。

    顧元知眼簾微垂,見身前的人筋骨松泛,柔和溫順,他動了動脣,似乎正在尋找開口的時機與措辭。

    “我有一事想與娘子商議。”話落,顧大人語調一頓,被商議兩個字燙了嘴,又改口說:“嗯是想請娘子斟酌一二。”

    沈疏緲指尖一頓,杏眸斜上,對上顧元知黑白分明的眼睛,微微一笑,“官人近來似乎有許多事要與我商議,官人開口便是,斟酌二字我可不敢當。”

    二人於軟榻之上各坐一邊,一盞星星燭火橫在中間,屋子外圍的燈火都撤了,內室只剩下二人的影子映在輕薄的窗櫺上。

    顧元知端端正正地坐着,側首看向她,“那夜娘子與我說和離之事時,還說過休書二字。娘子可還記得?”

    沈疏緲冷不丁被他這句話驚疑了一下,旋即順意地點了點頭。

    顧元知繼續道:“我方纔查了典籍,二者確有天塹之別,而後者於你我之間實有不妥。”

    任沈疏緲左思右想,也萬沒有料到顧元知一回府就急匆匆地趕去藏書樓,待了數個時辰是爲尋找這二者的差別與不妥?

    她神情滯澀,抽刀斷水般卡在了那一葉刀刃上,燭火躍在精緻的眉眼上,照得詫異明晃晃地擺在每一寸肌膚上。

    顧元知看出她神情不對,仔細將方纔那話回味了一遍,未覺有何不妥之處,但這並不妨礙他再問一遍,“娘子可是覺得我此話有何不妥?”

    沈疏緲將僵硬的嘴角軟了軟,儘量讓自己的笑容看起來並不那麼勉強,團扇搖一搖,她也搖一搖頭,“未曾料到官人會去查閱…典籍,不知官人所說休書不妥,不妥在何處?”

    顧元知沉吟半刻,道:“休書所涉之條例,於嫁人爲婦的女子多有偏苛,男子休妻,緣由衆多,女子若想休夫,需以重罪舉告丈夫,但舉告之罪,爲妻者亦逃脫不了干係,甚至收獄判罪,實在不公,此事還需從長計議。”

    他眉頭深陷,彷彿在尋求應對之策,極爲認真。

    沈疏緲聞言,瞌睡散盡,看着燭火另一側的人,心中似有一陣清風迎面而來,驚異之下又心存動容。

    古往今來,女子立世之艱,言說不盡,無論規矩禮數,總是苛責苛難,多有束縛,一點流星般的蜚語便能毀人一生,卻鮮少有人敢出面鳴不平。

    窗外的流螢撲到輕紗上,閃閃爍爍,光芒縱小,卻日夜熒輝,孜孜不倦。

    她靜靜地看着顧元知,輕問:“官人,覺得不公?”

    顧元知擰身正坐,眉間正氣凌然,點頭應允,“是以娘子那日與我提及的休書二字,如今想來實在不妥。若僅論今下之策,娘子所行所語亦未有半分出格錯處,這休書,我是不會寫的。”

    灼灼星目,赤誠一片。

    如此正大光明又義正言辭的話語就像他手邊的火燭,成爲這暗室之中唯一的璀璨。

    沈疏緲支頤,指尖輕輕敲在下頜之上,漫不經心地問道:“官人可知七出?首一便是無子,妾身爲官人之妻三年卻無所出,便可以此休妻。”

    顧元知抿脣,遐思道:“此事我亦有定論,生養之事需夫妻合力爲之,並非一己之力,一時之功可企及,若娘子有罪,我亦有罪,焉能只怪一人。”

    窗櫺上的流螢隨着他剛落的話音隻身飛入融融暗園,矮榻之上,兩人相視而坐,光影流轉,靜默無聲。

    須臾之後,沈疏緲烏黑的眼睇向他,語調閒散,宛然一笑,“官人既不願動筆寫休書,那就是點頭應許和離了?”

    顧元知身影一頓,啞聲看向她,嬌俏的秀顏,肌膚雪白就算在夜色燈下也晃晃如白雪,溫柔的眉眼乖順地遞過來,像隨風飄搖的細細柳枝。

    他以往看她,總覺得那暖如煦陽的雙眸裏藏着一點料峭春寒,今日卻有些不同,她眼角眉梢均染上淡淡的光暈,緊緊攥着那一星半點的暖意。

    可她剛剛說了什麼?

    他應許……和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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