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三度折東君 >第10章 九曲紅梅
    夏日林風,拂過淺園,假山後隱隱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緊隨着兩道人聲低促而來。

    “等那人一進府,你就將人引去園中湖邊,聽見沒有?!”

    “姑娘就饒了奴婢吧!若教大娘子曉得定會將奴婢發賣出府的。”

    “你是我的貼身侍婢,我自會保你,可你若眼下不聽我的,我就…我就不讓你在身邊伺候了,待到了年紀也不給你找好人家嫁。”

    “可奴婢不敢啊!”

    腳下綠叢,沿山石向上摸尋,只見一道青翠,一道鵝黃,裙衫浮動,推推搡搡,折騰半晌才偷偷摸摸將一番打算商量好,那鵝黃小婢一副擔驚受怕的模樣,卻耐不住青衣姑娘的威逼脅迫。

    聲音漸沒,假山後兩人方走,另一側的樹影之下就露出半個嫣紅的身影來,女子手執蝶舞紈扇,輕輕撩開樹枝茂葉,露出半張柳眉吊眼來。

    聲音自紈扇下傳來,低緩中帶着探究,“三姐姐這是搞什麼鬼呢?”

    隨即她眼風向後,問身後低頭的婢女,“今日府上莫不是有人要來?”

    婢女低聲細氣的答她,“回四姑娘,今晨奴婢隱約聽大娘子身邊的無霜姐姐提過一句王家的小公子,其餘的奴婢也不知曉。”

    “王家?”女子面露疑色,沉吟半刻,吩咐道:“你去跟着三姐姐身邊的問秋,若有動靜立刻來紫苑閣傳話給我。”

    天高雲淡,熱浪風輕,一輛馬車緩緩停在秦宅的門前,從內跳下一個白麪斯文的男子,他一身雪紵,將手中的書畫交給身後的小廝阿順,自個兒提袍拾階而上,遞上拜帖又自報家門。

    不過半晌就被迎進門去。

    秦宅建在清暉橋下,是舊時功臣的宅子,後由官家賞賜給秦家,經一番修葺之後,精巧之中帶着官宦之家的闊氣。

    王玉端跟在家丁之後,兩眼正視前方,對周遭景緻一眼過心,並不左右偏看,途中駐足遇一着鵝黃輕衫的婢女,與引路家丁低聲片刻後,至他眼前行禮。

    “公子,請隨我來。”隨後又朝他身後的小廝阿順道:“小哥不妨先去喫杯茶,待老爺與公子暢聊之後再來。”

    王玉端見此,只好帶着書畫一人前往。

    過長檐小道,踏迴風轉廊,月洞門後,園木蔥蔥,景緻正好。

    王玉端卻止步門前,將踏出的一步收了回來,不肯再挪一步,朝身前帶路的婢女喊道:“姑娘是要帶我去何處?”

    問秋轉過身,低頭道:“老爺在園中設宴,還請公子移步。”

    月洞門外之人,頷首一笑,道:“臨川王宅雖不如秦府闊氣,但就算是官家殿宇也是內外有別,自古依建邸宅,前門後院各有不同,此乃制規。在下攜貼而來拜訪秦大人,按理應於前廳正堂相會,姑娘你身爲府中侍婢,總不至於走錯了路。”

    問秋被此一問,頓時急得滿頭大汗,不知如何應答,正焦灼之際,餘光瞥見一襲青翠羅裙。

    秦更絮站在月洞門內,將問秋招到身前來,低聲道:“我怎麼說,你便怎麼回他。”

    問秋點頭偏耳過去,聽完一句便朝門外之人遞話,“公子此言差矣,你既是受邀而來,身爲客,就應隨主便,難不成這宴席擺在何處,還要我們老爺聽公子的主意?”

    王玉端聞言,微微皺眉,“在下不敢,只是於禮不合。”

    牆後問秋又道:“公子有所不知,此間家宅乃是舊時功臣之邸,經年之間,多有修葺,構造與平常府內有所不同,前方林園並非是後院之所,老爺見如今夏日炎熱,特將宴席擺在園中湖亭之上,實爲不想怠慢公子。”

    月洞牆上多有紅木小窗,可在廊下隔霧看花,那聲音從窗下傳來,王玉端側首看去,只能瞧見一支顫珠簪隱在烏髮間搖搖晃晃,他收回目光,低頭頷首,朝門內之人道:“既如此,那便有勞姑娘引路湖亭。”

    秦更絮遞給問秋一個眼神,忙轉身朝湖邊而去。

    王玉端跟着問秋進了蔥鬱的園林,目光之下,盡是花叢錦簇,假山嶙峋,通幽小徑,越向前越能隱隱聽見水聲潺潺。

    他擡手遮陽,閉目一瞬,誰知一轉身,身旁卻不見了問秋的蹤影,心中頓時一凜,連忙往回走,可這園林實在大,又多有林蔭小徑,方纔問秋帶着他左拐右拐,眼下他卻記不得那麼多,意識到迷了路,他當即決定聽着水聲往湖邊走,那處至少比這園中要開闊。

    雪紵衫尾掃過綠叢亂枝,耳邊水聲愈漸大,他腳下生風,卻不期然在湖邊假山之後,遇見一個白紗面遮,青翠羅裙的妙齡女郎。

    “喂!你你站住,我有話要問你!”

    王玉端頓時止步,不敢再向前半步,擡眸輕輕一看,被女郎頭上的一支顫珠簪晃了眼睛。

    他揖手作禮,“在下臨川王氏之子,家中行三,不知姑娘爲何引我至此?”

    秦更絮微微側身,斜睨那雪紵衫男子,語氣不善,“你倒是個聰明人,既然如此,望你能更聰明一些,絕了與秦家結親的念頭。”

    王玉端神色一怔,默了稍許,朝她揖首,“想必眼前人應是秦三姑娘了,家慈向我提過一二,想來令尊大人今日邀我過府學賞字畫也是爲此了。”

    隔着遠遠的距離,秦更絮身上所散發出的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意味甚是濃烈,王玉端直身而立,端正如竹,他續道:“恕在下無禮直言,自古婚姻大事,皆是尊父母之令,循媒妁之言,你我之間並無情分,姑娘無意這門婚事,但我猜令尊令堂卻未能使姑娘如願,否則,姑娘不會冒着名聲被毀的風險想法設法來見我,讓我知難而退,主動避讓。”

    秦更絮回身,這才肯正眼去看他,心中仍氣結不順,她在家中大鬧幾場均不抵用,父母親鐵了心要將她嫁去臨川王氏,無奈之下,她纔出此下策。

    “你既已知,便識相些,我絕不會嫁給你!”

    如此懇切的語氣不免也使王玉端心中升起一團疑雲,他吐字清晰,氣正聲然,“萬事萬物,皆有緣由,姑娘不妨給我一個明白,若當真不行,這強扭的瓜也不必嚐了。”

    “你當真肯?”秦更絮見他鬆口,眼露希冀,手心攥得發紅,“我…實不相瞞,我已有心屬之人,俗世萬千,我只肯爲他一人折身,望公子全我心願。”

    王玉端凝望着眼前這個幾乎陌生的女子,她方纔語氣還頗爲強硬,絕不肯服輸,眼下提及心中之人就已是動容之態,祈求之意。

    他動了動脣,猶疑之下,開口試問道:“若我不肯,你會將我如何?”

    話鋒急轉,秦更絮尚未回過神,但見她稍作思緒,神色已萬分羞憤,方纔軟綿綿的眼眸已化爲刀鋒狠狠瞪向他,鼻息將面紗隆起一個小小的弧度,她怒視,“你怎麼出爾反爾?故意騙我開口,真是小人!你今日若不肯,我便命人將你丟進這湖裏,讓你不肯也得肯!”

    湖面如鏡,偶有蜻蜓飛鳥掠水而過,挑起圈圈漣漪,水中似有錦鯉,游來游去,歡快擺尾。

    王玉端見天清日烈,湖水幽幽,在原地躊躇了半晌,才緊抿薄脣心下一橫,環顧四周挑了一塊乾淨的石面,將手中的書畫珍愛般置於其上。

    秦更絮見他舉止怪異,期期然問道:“你你要作甚?”

    長袖挽至小臂,王玉端扎袍於腰間,緩緩走近湖邊,湖面映出一道模模糊糊的人影,他看了半晌才轉頭眼向身側,“姑娘別惱,實在此事難爲,今日得知姑娘之意,我只能回去勸說家父家慈,至於成事與否,非我能定,姑娘遊說家中多日尚且只能出此下策,想必能體諒我這番話。”

    他深深的望進眼前的湖水裏,續道:“若不能,在下只好先讓姑娘出了這口氣,就不必姑娘命人來丟我進湖,我”

    他猶頓了一下,“我自己來。”

    話落,只見王玉端伸腿探了探水,猛吸了一口氣,就躍身跳進了湖裏,那幽幽湖水頃刻間就沒過了他的頭頂,頓時湖面水花四濺,他的身影在水中沉浮,雙手拍打着水面,猶如浮萍,無可依附。

    秦更絮雙腿發軟,猛地退了一步,手掌撐在假山上,已是六神無主。

    她原只是想嚇唬他而已,沒真敢命人丟他入湖,他…他怎麼就自己跳了下去?

    她撲到岸邊,看着湖中撲騰的人影,驚慌失措,急得眼淚直流,喊道:“你怎麼辦!?來人啊!”

    秦更絮後三個字還尚含在喉嚨裏,只聽見身後突然傳來侍女的高聲呼喚,卻不是問秋的聲音。

    “來人啊!”

    “來人啊!有人落水了!”

    交錯雜亂的腳步聲,此起彼伏的呼喊之聲,匆匆涌進耳中,秦更絮不知所措的回頭,在看見府中僕從的身影前,先聽見了一個嬌柔熟悉的聲音。

    “三姐姐?你…你怎麼在這兒?”

    秦更絮循聲看過去——

    蝶舞紈扇,嫣紅輕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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