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擡起頭來,淚眼模糊的看着面前的溫鈺,才發現昨夜心中堆滿的那些話,如今卻一個也問不出口。
他才九歲,死後沒有棺砵,無人供奉,亦也無人記得。
我不敢問他,這麼多年風餐露宿可有怪我?不敢問他,被野狗驅逐時可有害怕?不敢問他清明時節他曾停留在何處?不敢問他,燈火闌珊時可曾想家……?
他情緒平靜時仍如生前一般乖巧,了無生氣的灰色眼睛,在燭火下明明暗暗。像是看透了我心中所想,他輕輕開口,對我說到:“姐姐,我沒事。婆婆給我供奉,給我上香;元宵哥哥教我修煉,授我法術……他們待我很好,沒有利用我去做壞事。那些事情……都是我自己想做的。”
說着將臉轉向了胡天玄,平靜的對他道:“大人,不要怪元宵哥哥,他不壞……至於婆婆,她不知道我在外面害人……”
在折雪山的地界,仙家們本就受山上五仙廟裏的坐鎮神官約束。若是犯了錯,他們也有權責罰。
胡天玄沉着不驚的注視着溫鈺,一雙無瀾美目裏看不出是什麼情緒。
黃元宵又一次跪在了胡天玄面前,將額頭磕在地上,恭敬又謙卑的道:“溫鈺是我沒帶好,放任他滋長惡性。請您念他年幼無知,能寬恕他的罪。”
冥婆婆年紀大了,對這些事情的發生更要倍感震驚。她在旁邊無聲看了許久,又見黃元宵主動去認罪,便皺着蒼老的眉眼,顫顫巍巍地扶着桌子一同跪了下來:“天玄大人,供養溫鈺是我的主意,將他接回來卻沒有發現他的異常,便也是我的過錯。都說是仙家領導弟馬,但堂口的秩序其實還是靠着弟馬去維護。是我沒有打理好自家堂口,連累了旁人受難,您還是罰我這老婆子吧。”
我看他們突然紛紛下跪,各自爭着把罪責往身上攬,頓時明白他們在教導溫鈺上雖各有疏忽,卻都是真心對待溫鈺。
雖說溫鈺化作纏夢煞害了二嬸兒,可到底二嬸兒也有她的錯。正如黃元宵說的,那是她欠下的債。他憐溫鈺悽慘無辜,纔會默許他去討債。
而冥婆婆一番好意,替我家收留了溫鈺的遊魂,讓孤苦無依的無祀鬼童,有了一個遮風避雨的地兒。說到底,要也是怪溫鈺胡作非爲,到底與她無關啊。
忽然心中動容,我面朝胡天玄,垂下頭認真的說到:“仙哥,我作爲溫鈺的姐姐,卻對他的事情全然不知,乃至讓他當了三年之長的無祀鬼。食不到冥饗供奉不是他的錯;魂魄漂泊無依不是他錯;因怨生恨而去害人更不能全然怪他……這一切的源頭都是我的疏忽而起,乾脆就罰我一個人吧!”
胡天玄輕垂長睫,卻遮不住眸子裏的皓月凝光。許是沒料到我也會跟着出來領罰,他眼波微轉,嗓音清淡的道:“採兒,今日倒是果敢無畏。但錯就是錯,誰都不可免責。”
說着他靜靜打量了衆人一眼,轉身坐回原來的位置上,優雅的交疊着長腿,神色肅然的道:“黃元宵。”
“小人在。”
“你不僅沒有把溫鈺引到正途,還縱容他去報復他人,本該將你交與幽取境的刑罰司來治罪,但本座念你只是替溫鈺心懷不平,自身本性不壞,便只罰你散去十年修爲,在堂口思過三年。”
雖說仙家眼裏十年只是須臾之間,但十年的修爲卻得來不易。
黃元宵怔了怔,叩首認罰。
胡天玄輕擡眼眸,又將目光掃過冥婆婆:“冥雲芝,當年你來此地定居時本座就曾說過,一定要你管好堂口裏的仙家。如今本座諒你心善之舉,無心之過,便不罰你了。今後好好供養溫鈺,將他引入正途。”
“是……謝大人。”冥婆婆點頭,望向黃元宵的眼裏暗藏心疼。
我無意間看到黃元宵的神色,竟覺得十分熟悉,卻想不起在誰的眉眼間,看到過幾乎一樣柔和的神色。
“溫鈺。”
還沒想起那人是誰,胡天玄忽然叫了一聲溫鈺的名字,瞬間將我的思緒拉了回來。
溫鈺緩緩擡頭,平靜的望着他。
胡天玄單手撐着額角,同樣平靜的注視着溫鈺:“小小年紀不學好,你這性子的某個方面,真是與你姐姐如出一轍。”
等等,爲什麼好端端連我一起給訓了一遍?
我朝胡天玄欲言又止,他卻直接無視我,淡然的對溫鈺說到:“過來,把掌心伸出來。”
溫鈺不明所以,只是乖乖走到胡天玄面前,老老實實伸出兩隻小手,將掌心攤開湊了過去。
只見胡天玄翻手一變,忽然變出了一把戒尺,然後朝着溫鈺的小手上,毫不留情的打了三下。
見溫鈺皺起小臉,胡天玄挑眉詢問:“疼嗎?”
溫鈺點頭:“疼。”
“嗯,疼就好。疼才長記性。”說着美目微斜瞟了我一眼,意味深長的對溫鈺道:“以後不要任性妄爲,否則終有喫虧的一日。”
我明白他也是在提醒我,但見溫鈺小手通紅,又有些心疼。便蹲下身來,對溫鈺道:“是姐姐不好,之前不知道你無依無靠在外飄蕩數年,但我希望你能記住天玄神官的話,要學乖,不要再因怨而害人了。”
溫鈺乖巧點頭,沒有怨言。
忽然我想起了一件事,趕緊轉身將冥婆婆從地上扶起,然後端起桌上早已冷卻的茶水,禮貌的遞到她面前:“婆婆,我以茶代酒,謝謝您替我收留溫鈺。今後溫鈺,就麻煩您了。”
冥婆婆微微一頓,顫着手接過我的茶:“他是好孩子,不麻煩……”說着放了茶,拉起我的手,語重心長地拍了拍我的手背:“倒是你啊孩子,能當天玄神官的弟馬,也曾是我年輕時的夢……只可惜我福薄,沒那個緣分……你要好好聽話,將來一定能成爲厲害的弟馬,給凡塵世人造福。”
造不造福不重要,能呆在他身邊,與他一直生活在一起,這纔是我最大的夢想。
我點頭笑了笑,忽而又問:“婆婆,您能給我一些錫箔紙錢麼?我……我想給溫鈺燒一些。”
溫鈺聞聲突然一愣,那雙灰色的眼睛裏忽然有了神采。
冥婆婆給我拿來了許多紙錢供奉,又給了我一把清香。我走到院子裏,把東西整齊的擺在地上,然後又用麪粉畫了個圈,把東西都圈在了裏面。
畢竟是我的幼弟,哪怕如今只剩魂魄尚存,那也是我本該好好兒照顧的弟弟。之前數年未曾給他燒過冥饗供奉,那不如就在今日,好好兒爲之前做個彌補。
漆黑的院子裏,我無聲蹲在地上。胡天玄踏着輕盈步伐緩緩走到我身邊,單手遞給我一個火摺子:“祭祀故人可以,可別把自己燙着了。”
“……知道了。”
我接過火摺子,將那些錫箔紙錢慢慢點燃,看着紙錢灰在風中捲起又落下,便輕輕開口,一遍又一遍喚着溫鈺的名字。
“溫鈺,溫鈺……今日家人在此給你祭祀,一願你泉下安好;二願你飯飽食足;三願你了無遺憾,修得正果無憂……”
溫鈺順着我的呼喚,踩着紛落的紙錢站在了圓圈之前。火光映照着他蒼白髮灰的小臉,讓那了無生氣的面色也漸漸紅潤起來。
“姐姐……”他眉頭緊緊皺在一起,一顆顆豆大的眼淚,從他眼眶中倏倏滾落。
我將紙錢再往火盆裏多添了些,擡起頭來,朝他明朗一笑:“誒。我在。”
長風繞堤終有歸。希望他能明白,這世間依然有人守在故里,盼着他魂兮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