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狐山祭 >第248章 :松間雨
    小樓前的人都走了之後,風便漸漸小了。

    輕紗垂簾卷不動,連拂也拂不開,只能細細柔柔的從窗扉飄入屋裏,載着屋中獨有的沉靜松香,滿室蘊漾漂浮。

    “嗒”,極輕一聲響動,似玉石落於木盤,清脆悅耳得很。

    我正好從陽臺踱步進了屋,擡眼一看,便見那人淡衣如水,墨發如瀑,正身姿筆挺的坐於桌前。

    他手肘置於桌面,豎起兩根修長手指,那骨節分明的指頭縫隙裏,夾着一枚圓潤剔透的白玉棋子。

    噢,原來又是在與自己對弈啊。

    我不由放輕腳步,走到桌旁後在他身邊的木凳上落了座,然後支着下巴,靜靜看着身旁那人。

    胡天玄眼睫微垂,眉眼間淡然一片,也不管身側坐了何人,而那人又在用怎樣的目光一眼不眨的注視着他,他皆心無旁騖,將目光落在面前的棋局上,如同坐忘世外,無悲無喜。

    而後指尖一動,棋子落盤,又“嗒”的一下,發出清脆聲響。

    我的視線順着他手指落在桌面,瞧見檀木棋盤上落子諸多,黑白兩色玉子混入其中,相圍相錯,不分上下。

    再仔細一看,驀然認出這是他上回未曾得出勝負的殘局。想來許是今日閒來無事,便再拿出來打發時間,順帶一解乏悶。

    屋內四下安靜,清風涌動發出陣陣風聲,與院中雪竹葉子摩擦的颯颯聲響交織在一起。

    時輕時重,忽近忽遠,聽得人心靜如水,極爲閒適。

    我看着那人時而閒敲棋子,時而手起子落。看着看着,思緒驀然飄忽起來,慢慢想起了一些往事。

    那時好像也是一個暮春,雪崖上餘寒料峭,冷雨瀟瀟。

    那人也是這般一身淡衣,坐在崖前那顆巍巍古松下,心無旁騖的與自己對弈。

    我從山院回來,又被弟子們捉弄欺負,心裏覺得苦澀委屈,莫名的很想念母親。

    可母親早已不在人世,更不可能出現在自己身旁。即便是在外吃了苦,受了欺負,也不能向幼時一般賴在她懷中撒嬌哭泣。

    我來折雪山後胡天玄教給我第一件事,便是學會堅強。

    受了委屈不能哭,生了病不能示弱。在哪裏跌倒,就必須從哪裏爬起來。

    可我總是沒法做到他期待的那般堅強,哪怕人前可以裝個模樣,但背過人羣后,卻是希望有人能理解我的難處,也能稍微呵護一下我的脆弱。

    但在這天地之間,我早已孑然一身,而唯一的寄託,或只有那個風姿如玉之人了。

    於是我撐着傘,踏着雨,不知不覺就走到了雪崖上,隔着藹藹漫山雨霧,遠遠望見了那個坐在松下與自己對弈的人。

    只是那麼縹緲的一眼,我卻如同舟回漁港,好像有了歸屬,也有了庇護。

    心下忍不住向他靠近,便執着傘,一步一步上前,駐足停在了他的身旁。

    松間雨霧繚繚繞繞,他獨坐雪中,一雙美如沉月的眼平靜淡然,落下手中白玉棋子,在此間辟世忘塵。

    那時斜斜雨絲在他身後,卻不溼他衣衫。清風從他袖中拂過,吹得雪上積雨漣漣。

    我靜靜望着他自我對弈的身影,莫名就生出一絲孤獨感來。

    或是怪那冷雨悽悽,或是怪那冷風習習,又或是他單薄的衣衫與清冷的身影,在這崖間松霧中顯得格外寂寥。

    總之,我平生出一縷心疼來,於是傘一斜,遮在了他的頭頂上。

    那人專心對弈時向來不動如山,察覺到頭頂天光微暗,那剛要落子的手出乎意外的一頓,那纖長如扇的睫羽,便忽然緩緩擡了起來。

    他看着我,淡淡的道:“你在做什麼?”

    我望了一眼手中的傘,又將目光落回他臉上,如夢初醒:“額……下雨了,擔心仙哥被雨水淋溼。”

    剛說罷,突然想起這冷雨並不沾他身,但話已經說出去,無法收回,只能硬着頭皮裝傻,繼續定定地望着他。

    灰朦的天光透過微黃的傘面落在他臉上,他清冷無塵的面龐,顯得更是白玉無瑕。

    他神色無瀾,靜靜與我四目相望。忽然一陣風捲雨過,同時打溼了他與我的衣衫。

    胡天玄垂眸掃了一眼被雨水洇溼的袖擺,挑起眼簾望着我,薄脣輕啓:“嗯,採兒有心了。”

    我也不知那風那雨是否只是一陣巧合,當時只覺得一陣尷尬,又硬着頭皮回了句:“應該的,仙哥不必客氣。”

    如今想想,那哪兒是硬着頭皮,分明就是厚着臉皮。

    明明這傘不遮過去,也不會破了他法術,那風和雨,自然也不會打溼他衣衫。

    而那人竟看破不點破,將目光落回雨水濺溼的棋盤上,對我說到:“雨大,回去吧。”

    我抿了抿脣,沒有挪動腳步。

    那人落了一枚黑子,又擡眼看着我:“爲何還不走?”

    我望進那雙彷彿被雨霧潤過的眼睛,如實回答:“不想一個人。”

    不想自己一個人,也不想你一個人。

    想陪着你,也想你陪着我。

    蒼茫天地,寥寥寒山,你和我,皆只有彼此一人。

    那人神色淡淡,又移開了視線:“隨你吧。”

    於是我便爲他撐着傘,默默陪在他身側,直到冷雨驟停。

    “咔嗒”,茶盅蓋子合上,發出瓷器碰撞的聲音。

    我微微一驚,從舊事裏抽回了神,表情有些呆滯的望向身側那人。

    見他微微皺眉,視線望着剛合上的茶盅。我猛地站起身來,捧起那白玉茶盅笑道:“茶沒了,我替仙哥重新泡一杯。”

    那人依舊眉眼淡淡,既不看我,也不言語。

    但我不介意,手腳麻利的下樓燒水,挑了新茶給他泡下,又端着茶盅回到了他的房裏。

    “仙哥,來,喝茶。”我將杯子遞到他面前,笑盈盈的望着他。

    胡天玄美目微斜,掃了茶盅一眼,而後將指間棋子放回旗盒,又捧起茶杯,掀了蓋,沿着杯緣細呷一口。

    待他放下茶盞,我忽然捉住他的手,望着他臉上喊了一聲:“誒!仙哥別動!你這兒沾到茶葉了!”

    那人聞言,剛舒開的眉頭又微微蹙起。

    我眼中閃過一絲狡黠,突然傾身朝他靠近,然後趁他不注意,在他脣角上輕啄了一口。

    “嘿,這茶不行啊,還沒我仙哥香呢!”

    胡天玄神色微怔,目光倏然望向我,薄脣微張,欲言又止。

    我趁機打蛇隨棍上,抱着他脖子往他膝頭一坐,人倚在他肩上,低聲細語:“仙哥啊,不要生氣了好不好。剛纔我忽然想起了好久之前的一件事,你想不想聽?”

    沉默片刻,腰間忽然被人攬住。

    胡天玄挑起眼睫,淡淡的看着我:“什麼事?若說得無趣,你便立馬從我腿上下去。”

    我見他動容,那便已算是冰川撬開了縫隙,趕緊在他頸窩蹭了蹭,嗓音甜甜的道:“不急不急,你聽我慢慢道來……”

    眼下的暮春早已不是當初的那場細雨紛紛,我們亦也不是當初各自寂寥孤獨的自己。

    檐外草木深深,好景好春。

    我想着,若是能如當下這般一直陪着他,此生也算無憾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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