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乙拎着狼牙棒,大跨步走向梁利甫書房,一臉煞氣把狼牙棒往圓桌上一扔,硬生生把實木製成的桌面砸出好幾個小坑。
梁利甫伏在案桌上埋頭練字。
正寫道“瀚海闌干百丈冰,愁雲慘淡萬里凝”,“砰”地一聲,梁利甫停頓了下,擡起頭瞟了拓跋乙一眼,復而繼續練習自己的宋字。
梁利甫已近知命之年,頷下髭鬚略微泛起白霜,頭戴金貼起雲鏤冠,身着紫色旋襴衫,金塗銀黑束帶,上垂蹀躞,整個人由內而外透着一股文質彬彬的儒生氣息,更似文臣三分。
拓跋乙見自家將軍不理人,一口鬱氣積在心中,不上不下忒難受,不吐不快,於是道:“那朗朝光欺人太甚!又有十幾個弟兄折在他手裏!”
梁利甫筆下不停:“又怎麼了?”
“溥樂城來報,都頭攜幾個弟兄入了環州邊界遊浪一遭,這還沒有半日,偏撞上朗朝光那鳥廝,直接打殺光了!”拓跋乙氣得來回踱着步,內心始終無法平靜。
“你踏入人家的地盤,還指望人家端茶敬酒?”
拓跋乙被這一反問噎得作答不出來,這是很淺顯的道理,但都被拓跋乙自動忽視了。他其實是懷藏私心的,自從嵬名那征戰死,拓跋乙知道了朗朝光並非吳革,明白當初自己被當猴戲耍了一番,頓時如鯁在喉,時時刻刻恨不得弄死他。
長長嘆了一聲,拓跋乙帶着無比後悔的語氣說:“早知道當初在蜉蝣山就得不折手段恁死他!也算爲西夏除了一大禍害!”
“可曾瞭解過此人?”梁利甫終於寫好一首詩,拿在手裏吹了吹其上的墨跡。
“左不過就是打聽到的那樣,八年前從新兵中脫穎而出,後來受到種仲平的賞識,藉着軍功平步青雲。我跟他打過照面,跟泥鰍似的,滑溜得很。”
“種仲平……朗朝光此人年紀尚輕,不足爲慮,倒是種家軍的威懾力與戰鬥力,需忌憚防備。”
拓跋乙不屑地哼笑出聲:“種家軍?一戰能死四個種姓將領,有什麼好忌憚的,遲早把那老頭也弄沒了,種家軍也就名存實亡。”
梁利甫搖搖頭:“野利二王一事,必與此人脫不開干係。”
拓跋乙這才皺眉沉思起來,看了看自家將軍:“將軍,你說他們會不會舊技重施?”
梁利甫嘴角一扯,用很是無奈的語氣道:“同一個坑,陛下不可能摔第二次,何況……”他已無將才可用,輕易動不得自己。
“那接下去怎麼辦?就算不弄死朗朝光,弄死個種仲平也好啊。”拓跋乙走進案桌旁,見自家將軍又在練宋字,頗爲費解,能講宋話就成,練這些文縐縐的東西幹嘛咧?
“先看看那人怎麼說?”
拓跋乙會意,隨後以此類推想到:“人家的兒子都能跟咱們串通一氣,咱們的陛下這邊,會不會也有這麼一出啊?別到時出賣了我們,累死累活爲他人做嫁衣裳。”
這倒是提到了點上,梁利甫放下手中宣紙,眯眼凝思:“即時有,也僅有一個懷疑對象,那就是前野利皇后之子——寧令哥。”
寧令哥已被廢去太子之名,現囚禁於府中。
雖說機率不大,還是派人盯着些爲妙。
轟隆一聲巨響,揚起塵沙漫天。
山丘的另一頭鑽出幾個腦袋,朗霽等人閉眼揮去沙霧。
陸進一臉興奮:“成功了!沒想到這個火球的威力這般大!”
朗霽手中舉着一個長滿尖刺的鐵製球狀物,剛剛所產生的爆炸便是其手中武器所致。
林涵虛吸了兩口硫磺煙氣,嗆得直咳嗽:“沒想到丹藥沒練成,練出個蒺藜火球。”
朗霽聞言身體一僵,嘴角抖了幾下,蒺藜火球……
陸進扭頭在一旁偷笑,聽過顧二師兄提起朗霽的三不許,一不許碰他的笛子,二不許喚他道號蒺藜子,三不許摸他的頭。
林涵虛揉了揉眼角被薰出的淚花,對着朗霽解釋:“你可不要代號入座,純粹這玩意兒看着長得像刺蒺藜,才取的名兒。”
纔怪。
朗霽捏着手中的火蒺藜,直接扎向在一旁偷笑的陸進的屁股,把他扎得一蹦三尺高。
陸進捂着屁股跳得遠遠的,拼命搖頭:“不好笑不好笑!”
“師兄再多弄幾個,我好給另外兩個兄弟捎去些開開眼。”
朗霽口中兄弟指的是賀英與元無異,二人目前一個是鄜延路步軍指揮使,一個是永興軍路兵馬監押。
“方子還可以改進,我再摸索摸索,配定的藥物分量不同,其效果也大不相同,這纔是比火藥包威力更上一層樓的關鍵。目前是消石分量最重,有二斤半,次之是硫磺一斤,木炭粉末五兩等,我試試看加大硫磺的用量,效果會如何。”
“嗯,辛苦師兄了。”
……
朗霽與陸進二人回到府中還在議論着火蒺藜一事,轉過抄手遊廊,只見庭院中,蕙娘抱着馬首奚琴在拉奏,琴音抑揚頓挫,豪放不羈,又隱隱含着一種悲壯之感。
小姑娘穿着一身皮製舞裙,腰上繫着一隻巴掌大的鼓,踩着拍子在一旁旋轉蹬踏翩翩起舞,時而旋轉如疾風起,時而慢緩如落花飄搖,鼓點疏密有度,舞姿奔騰明快似壁畫上的胡姬跳將出來。
四月春光尚存,綠拂樹梢,一切如夢似幻。
朗霽與陸進站在遊廊處,靜靜望着這一角,賞的明明是同一處風景,仔細看眼神停留的地方卻略有偏差。
待琴音舞步戛然而止,二人這才一臉意猶未盡走上前去:“這是什麼舞(曲)?”
瑤雙微微喘着氣回答:“胡旋舞,曲子的具體名兒我們也不清楚。”
蕙娘提着奚琴走上前來:“這是我跟鄰居一位羌人老太公學的,屬於自創曲子,閒來無事彈着玩的。”
“挺不錯,”朗霽誇了句,把手中的布袋子放到一旁的石桌上:“這是上次二師兄捎來的一些瓶瓶罐罐,忘了拿給你們。”
蕙娘一手提着奚琴,一手好奇地去扯袋子上的麻繩,陸進見狀趕忙殷勤上前:“我來。”
蕙娘收回手指,正好擦過他的手背,擡眼瞥見陸進迅速泛紅的耳尖,蕙娘嘴角微彎,這傻小子,肌膚之親都有了,還害羞呢。
見打開來是一些胭脂油膏之類的,蕙娘一陣無語……確實是些瓶瓶罐罐……
一把提起石桌上的布袋,蕙娘朝瑤雙使了個眼色,轉身往後院走去。
陸進緊隨其後跟了上去。
朗霽隨手招了個僕從,讓其提一壺茶來,一撩袍子往石凳上一坐,心情疏朗地在樹蔭下喝茶賞景。
瑤雙雙手撐着下巴,手肘靠在石桌上,直勾勾盯着朗霽:“跳得怎麼樣?”
朗霽點點頭:“挺好看的。”
“除此之外呢?”瑤雙一臉期待望着朗霽。
朗霽摸着下巴沉吟一番:“不過,學‘舞’不如學‘武’。”
瑤雙聽不太懂,歪着頭面帶疑惑。
“來,我教你!”
朗霽站起身拉着瑤雙的手臂站到一旁空地,“雙手握拳。”
瑤雙懵懵地照做。
“分別放在腰側。”
瑤雙又跟着照做,朗霽順手幫她調整了姿勢。
“下蹲。”
一雙大掌按着瑤雙肩膀往下壓,伸腳踢向瑤雙雙腳:“腿分開點,馬步才能扎得穩。”
小姑娘忽地整個人站直,抿着脣斜眼射向朗霽。
“怎麼?”
瑤雙二話不說,提起腳狠狠踩向朗霽腳背:“哼!自己練去吧!”
“學武既可以鍛鍊身體,還可以防身……”
瑤雙轉身跑了。
朗霽低頭看着黑色鞋面上小巧玲瓏的腳印,蹙眉嘀咕:“怎的脾氣一年比一年見漲?”
見小姑娘頭也不回越走越遠,朗霽朝她高聲囑託:“幫我把書架上的兵書拿一本來。”
氣得小姑娘跺了跺腳:“自己拿去!”
朗霽摸了摸後腦勺:“哎?你這小姑娘,怎麼回事?”
迴應他的只餘一陣春風。
最終瑤雙換了身衣服,還是幫他把兵書拿了過來。
看着朗霽滿臉了悟的笑容,瑤雙內心鬱卒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