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很安靜地坐着,脊背挺得很直。
在陸知酒的印象中,楚雲都總是很板正的。這種板正,雖然與他給人那肆無忌憚的感覺很是不同,卻又似乎與他很是匹配。
楚雲都少年從軍,坊間傳聞他真真是摸爬滾打起來的,不比別人總有倚靠。
況且他的脾性又不愛與人呼朋喚友,在軍營裏的日子,怕也沒有那麼好過。
的確是沒有那麼好過的吧,他曾與她說過的。
或是閒時在院落散步的有意無心,或是夜晚枕邊的囈語,亦或是他心腹之交的旁敲側擊,她總聽過的。
他說,他違了軍紀總是一分不差地受了,因爲規矩便是規矩。
她便問:“哦?那侯爺又是怎麼違了規矩的呢?”
他就啞口無言,顧左右而言他。在她看不見的地方紅了耳尖。
他說,他身上有很多傷,但他一點都不疼,似乎是因爲痛覺不太靈敏。
她便說:“也是因爲這個原因,侯爺纔不管他人是否痛不欲生嗎?”
他就沉默了很久,才輕輕回了一句:“不是的。”
那是什麼呢?他也沒再說了。
陸知酒倒了一杯茶,是剛剛命人新上的,她推至楚雲都面前:“侯爺請用。”
楚雲都淺抿了一口,似乎有些遲疑地說道:“是……我上次送來的龍井?”
“嗯。”陸知酒也喝了一口,清香的茶味伴隨着氤氳的霧氣環繞在她鼻尖,“侯爺哪裏得來的好茶?當真是極品。”
陸知酒睡前就叫歡歌泡了一壺,那茶香味久久不去,脣齒留香。
楚雲都回:“鄉下農莊裏的。”
陸知酒倒是意外,看向楚雲都,他頓了片刻,說:“雖然比不上上京城裏那些高價的茶葉精細,但的確是很好的。我猜你大概會喜歡。”
陸知酒垂眼笑了笑,又看他:“那你猜對了,侯爺。”
楚雲都眼裏跳動的燭火生生不息。
似乎是在和陸知酒說完這幾句話,他自坐下後周身的拘謹終於褪去了一些,又說:“你先前不曾問過我這茶葉之事,我那邊也沒留。改日我再去一趟,多采些。”
這下陸知酒驚訝了:“這是侯爺你自己採摘的?”
楚雲都點了點頭。
陸知酒想了想,微微朝他傾過身去:“那侯爺,你若要再去,可否捎上我呀?”
楚雲都愣了一下,有些猶豫:“農莊偏僻得很,要走山路,蚊蟲也多。若是去了,當日也返不回城中。”
陸知酒的笑意就消失了,帶了些委屈:“那便是不允我去了。”
楚雲都皺眉反駁:“不是。”
“那是什麼意思?”陸知酒不太開心。
好半天,楚雲都纔開口:“你忘了上次了?”
上次?
陸知酒眨眨眼。估摸着,他口中的上次,對她來說必然不是上次,而是上世了。
楚雲都說:“摘果子那次,你可還記得?”
啊……摘果子那次。
陸知酒很快想了起來。
若她沒記錯,數月前楚雲都說要帶她去一位好友的果園摘果子,她本是拒了的,然而拒了也不管用,楚雲都把她拽上了馬車,一路上說着那裏的果子多脆多甜,必不讓她失望的。
陸知酒哪裏聽得進去,一路上給他擺臉色,說自己頭暈想吐。他也真信了,從興高采烈變得憂心忡忡。
總之是到了果園,陸知酒是一步都不願邁,卻還是因着待人接物的禮儀,在楚雲都好友出來相迎時,換上了一副好臉色。
起先日頭很好,結果在他們剛進入園中後便開始烏雲密佈,沒多久便下起了雨。
陸知酒的衣裙很快被泥點子沾上,楚雲都見她着急地拎着裙襬,想要來抱她離開,她拍開他的手氣得甩頭就走。
陸知酒將他趕了出去,一個人坐着默默垂淚。
她彼時哭泣的原因有二。一是她討厭自己衣裙不乾不淨的樣子,二是這件衣裙是司淵送她的。
後來楚雲都道了歉,那次果園之旅便草草收場。待回了府第二日,楚雲都便叫人送了一批名貴布匹給她,說讓她挑了後裁套更好的送她。
她自然是拒了。她覺得自己很是講理,畢竟沒有任何錯,有絕對的理由不去原諒楚雲都。
可也不知爲何,楚雲都竟也開始生氣,好幾日見了面都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不愉快的回憶涌來,陸知酒便真有些不好意思了。不爲別的,就爲當時莫名的賭氣,竟有很大原因在於司淵。
有什麼了不起的,一條廉價的羅裙,還是她不太喜歡的橘紅色。
於是陸知酒又放軟了語氣:“我這次不會無理取鬧了,侯爺可還能帶我?”
楚雲都聞言卻將眉頭皺得更深:“你何時無理取鬧了?”
陸知酒嘆了口氣:“不就是因爲上次弄髒了衣裙,掃了興嗎。”
“自然不是。”楚雲都說道,“上次是我考慮不周,果子沒摘成,還……壞了你最喜愛的衣物。你又何來有錯?”
陸知酒立馬反駁:“果子沒摘成我承認,但最喜愛的衣物是哪來的說法?”
楚雲都默了片刻,撇過頭去不看她:“我知道的。”
你知道什麼?你什麼都不知道!
陸知酒暗自着急,斟酌後說道:“那衣裙都多少年的陳年舊物了,即便不是那日的意外,我也是要丟掉的。”
楚雲都擡頭,見陸知酒表情認真,一時心裏百轉千回,沒有說話。
似乎並不信的樣子。
“總而言之,”陸知酒有點無奈地重新坐好,看着窗外漸息的雨勢,心裏感嘆前路漫長,“侯爺若真要去採茶,叫上我便是了。”
——
第二日,陸知酒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自楚雲都來過後,她再睡下便是無夢,倒是有個安穩覺。
喜言剛剛伺候她洗漱完畢,兩人正說笑,歡歌便入了屋,說是侯爺身邊的祁副將來了,來請姑娘用膳的。
陸知酒應下,心裏嘀咕着這楚雲都可真行,一個年少有爲的副將被他拿來差遣傳話,這祁陽能無二話?
沒成想,出了屋見到祁陽,他正高高興興地從院中那棵老樹上摘了只風箏下來。
他輕巧地飛身落地,將風箏給了院子裏的管事嬤嬤:“嬤嬤,下次若還有取不下的東西,叫人來喊我便是。”
嬤嬤連連誇讚祁陽,祁陽撓撓頭,轉頭便看到了陸知酒,立馬恭謹地抱拳行禮。
“小姐。”
祁陽就這麼持禮立着,一派少年人最意氣風發的模樣。
陸知酒曾在酒宴上聽說過,祁陽極像年少時的楚雲都。因此對祁陽,楚雲都總是嚴苛卻帶着別樣的寬容。
是很像的。與陸知酒印象中那個彷彿天不怕地不怕的楚雲都,很像。
而今的楚雲都沉穩了不少,雖然不知他是從何時開始改變的,但的確是少了許多初識時的不羈。
祁陽也是極爲爭氣的,跟着楚雲都從軍習武,成爲了他最得力的副將。
祁陽與謝意兩人稱得上是楚雲都的左膀右臂,缺一不可。陸知酒一直是這樣認爲的,至今仍是。
……缺一不可嗎?
或許,仇視楚雲都的人也是這樣想。
陸知酒突然感到有些心驚與迷茫。
爲何祁陽會死?第一世她對楚雲都實在算不上上心,因此對祁陽的事她也知之甚少。如今再來一次,對於祁陽,她是否能做更多呢?
走在去往主膳廳的路上,陸知酒看着前方那挺直的少年身影,終是問出了口:“祁陽,你可識得戶部侍郎家的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