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陰陽 >第6章 天色已欲無限好5
    “吳姑娘怎的還沒有回來?這林子……她可不是迷路了吧?”

    “兩位大哥,要不小弟去尋她一尋?吳姑娘似是向西南走的。”

    “不可,這時間也不算久。京城外沒有賊人敢作祟,吳姑娘若是迷了路,完全可以呼喊我們。況且一個姑娘家,這時若有些不方便,我們幾個外男冒然去找,撞見什麼怎生是好?”

    這三個官差,一人多慮、一人頗爲積極且對其他二人似有些諂媚之意,最後一人粗中有細,想是三人中的決策者。根據那替身姑娘傳過的信息,他們三人應該分別是田豐年、餘友、梁材。

    吳邊落一邊想着,一邊在腦內將這三人的畫像與之前發生的事迅速對映了一番,然後由樹後繞出,曼聲道:

    “梁大哥、田大哥、餘大哥,小女子回來了。林中有些繞人,小女子怕羞,委實多走遠了些,險些尋不回來。讓各位大哥在此焦心等候,實在是對不住。”說罷,依着官職大小向三人各行一禮。

    梁材笑了笑,道:“瞧姑娘這話說的,這原是我們兄弟的本分。姑娘沒出事就好,快些上車吧,京城就不遠了。”

    餘友從馬車邊取下幾塊木板,組成一隻小凳子,吳邊落踩着它上了車。

    掖採專用的馬車果然舒適不少。她輕手輕腳地打開車上的箱子,將戶籍文書、路引、掖採憑證、縣城薦信等仔細檢查翻閱了一番,一應俱全,並無錯漏。

    半顆心終於放了下來,吳邊落不由自主地開始思考。

    就在昨天,義父曾登上那破木馬車,與吳邊落送別。當她問起義父送自己入宮爲婢的原因時,義父這樣回答:

    “我送你入宮,不是因爲你不夠聰明,恰恰是因爲你太有才能了。這本不算什麼,可可怕的是別人也這麼認爲。凡是和你相處過一次的,沒有不承認信服你的才能的。這是一件好事嗎?看起來是。”

    “可這麼着,你承受不了失敗,倒不是因爲自己心氣高傲,而是沒有人會容許你的失敗了。你在大局上站了太久,倒把自己硬塞進了自己的模子裏。”

    “十一歲時,我帶你下山入世,世態炎涼、人心叵測,你看過也觸摸過,可那是不夠的。”

    “年少意氣風發,總會以爲自己可以是那個摔碎棋盤、打破陳龕之人,但那不過是尚且有大把時間可以彌補或是重來罷了。”

    “棋盤已毀,棋子必然傾覆,而毀局之人又焉知自己不爲他人所推慫;黑白縱橫,隻手翻雲覆雨,可對弈好手也難定己身所處之局。”

    “僅僅是方寸之間的黑白相對都不是一本棋譜可說得清的,何況乎人心呢?不深入者難淺出。”

    “此番入宮,不爲入世,乃爲入局。”

    如果有一個人對義父的話深信不疑,那他的結局已經註定了,吳邊落想,這些話往往真假摻半,難以分辨。

    由其是前兩段,聽起來很有道理是吧?可這分明是歪理邪說。

    所有能夠對於自己的失敗一笑而過的決策者,都是胸懷寬廣、心志堅定嗎?也許吧,但這些看似美好的心性裏,大多包涵着對自己所庇護之人的漠然。

    國王駕馭着駿騎,鐵馬掌上一根釘子的疏漏,毀滅了一個王國;將軍親書戰報,一道比劃的失誤,輸掉了一場戰爭。

    王國被毀,家園破碎、流離失所的是無數百姓,國王依然可以遷徙國都、偏安一隅;戰役慘敗,生命凋零、血流成河的是數萬軍兵,將軍得的懲罰不過是來自上位者的貶斥。

    所謂位高之人承受不了失敗,皆因從小順遂慣了之類的,不過是喫不到葡萄而只能自己腦內意淫之人的胡扯罷了。決策之人的一點疏漏,如果不會對自己所在的階層有什麼影響,那就只是因爲大部分苦果都被位卑之人吞下了而已。

    若有生物肩負泰山,那他想來是連噴嚏都不可以輕易打的。

    不過如今,能夠入宮一趟也不算是壞事,因爲吳邊落的心境正困固於瓶頸之下,這種感覺懸之又懸。兼之義父那令自己感到糟心的組織,讓她在午夜夢迴之際,總是感到不知做些什麼才能抓住時光的焦慮,以及對未來前路將行的迷離。

    當年,在山裏,師父嘲笑吳邊落年少就老了性情,好像已經活過一輩子似的。

    出山之際,雖然神府內藏着縱橫交織的知識與信息,但吳邊落覺得人世的沉浮不是一十二年就能揣摩乾淨的。

    可入世的這一年半載裏,吳邊落所經歷的所有事,或荒誕或尋常,卻從未跳出過她所學的圈子,這使她感到無聊且無望——

    好像她這一生一眼可見盡頭似的。

    不是對義父的組織沒有過好奇,不過根據各種任務和義父的反應,吳邊落已勾勒出大半,只差幾個最重要神祕的部分,除此之外,不過是時間問題。

    但進宮一事還是吳邊落萬萬沒有想到的。絕不止是磨礪心性這麼簡單。不過,義父卻也沒有交代進宮之後的任務……爲今之計,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自處理完南邊之事後的好幾個日子,吳邊落都在星夜兼晨地趕路,而瘋狂的馬車讓她不得安眠。如今終於安穩了下來,車中的少女再也抵不住周公甜蜜的邀約,沉沉入夢。

    突然,馬車地板上投射着的幾塊來自車窗的光斑被吞噬得無影無蹤,整個空間驟然暗下來。

    吳邊落猛地睜開雙眼,眼神清洌,讓人不禁懷疑她是否真的剛從睡夢中甦醒。睜開雙眼的同時,她的肌肉緊繃,渾身上下進入警戒狀態。

    什麼也沒有發生。

    吳邊落的眼神將馬車內完全掃射了一遍,確認沒有危險後,聽得外面有人說:“吳姑娘,到城門口,該下馬車了。”

    但吳邊落並沒有失去保持警惕的習慣。她背靠車壁,將自己挪到窗邊,小心地用腰間垂着的銀葉墜撥開車窗的一點縫隙。

    ——外面確實沒有危險,將她與馬車一同攏在手心裏的,是夕陽照耀下,高聳巍峨的城牆投射的暗影。

    升梁近在眼前了。

    吳邊落站起身,打開車門。領頭的官差站在車門左,將自己的佩劍擡起,她就一手扶着劍鞘的部分、一手扶着門框下了馬車。

    吳邊落站在城牆的陰影裏,向上看去,那是一層高過一層的三層防衛之地。三層城牆將升梁分爲三圈,由外到內分別是外城軍駐紮地、居民區、皇城。

    皇城與外城軍駐紮地間,上有懸橋、下有暗道,相傳此二者內皆暗藏火油、自毀機關以防外敵。

    皇城中又可分爲外、內兩層,外爲皇莊、內爲東陽城——旭朝真正的政治中心,皇族的聚居地。

    義父告訴過吳邊落:皇城與外城軍駐紮地戒備森嚴,但居民區還是相當寬鬆的,容易矇混過關。等進入居民區,吳邊落需找到一家實爲暗驛的布鋪。交換過暗語後,城中暗驛會幫她處理好身上所藏的暗器毒物之類,再轉送入東陽城再次交到已經到了那的吳邊落手裏。同時,城中暗驛還會將在宮中與暗線的交流之法告知她。

    吳邊落收回思緒,將視線轉至城門口。這兒停留着或華麗或普通的馬車,應是同來赴選的。

    田豐年留在原地,以看顧馬車和三匹駿馬;梁材則帶着吳邊落走向門口的八個守衛兵,餘友緊緊跟在後面。

    梁材掛起一臉笑容,對着守在門口的衛兵說:“這位大哥,小弟送鄙縣的選女來此,榮參掖採。”說着,給吳邊落使了個眼色。

    吳邊落向城門守衛交付了路引薦信之物,另一個守衛則取出一本冊子,兩相對照。趁此時機,梁材用腳後跟輕輕踢了踢餘友,他忙從懷中掏出幾個紅紙包,擠出一臉褶子笑:

    “幾位大哥,就當是喜錢,煩請多多關照我們縣的選女纔是。”說罷,要將紅紙包塞過去。

    那拿着冊子的守衛從冊子上擡起頭來,扯了扯嘴角,道:“這位兄臺,多謝你們的好意,不過莫要誤了我們。女孩子家家的事,我們也管不到。”聽罷,餘友訕訕地將手收了回來,梁材倒是面色不變。

    過了會兒,一系列文書都檢查無誤後,那拿着冊子的守衛將冊子收了起來,領着吳邊落進了城門。

    臨走前,她向梁材鄭重地行了一禮,梁材也還她一禮,正想說點什麼,那檢查文書的守衛就將梁材和餘友領向城門內的不同方向,應是問話去了。

    就當以爲看來自己頂多再經歷幾重檢查,就可以順利進入居民區,與暗驛接頭了。吳邊落這樣想着的時候,那守衛已帶着她在城牆的包繞中轉了好幾轉。突然,守衛停下了。

    吳邊落擡頭,看見前方有一扇大木門,其上裹着鐵皮。“你且在此候着。”那守衛說完,徑自離去。

    吳邊落心下納罕,打量四周,有數個年歲與她略同的少女已在這兒候着了。她們本聚在一起切切私語,見守衛新送來了一位沒見過的姑娘,一時間安靜下來。

    其中一位在衆少女間隱隱爲首、穿着低調富貴的姑娘微笑着緩步上前,在她距離自己五六步遠時,吳邊落決定搶先開口,以爭奪話語的主動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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