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着,細腰將筆在硯中點了點,又沾了些墨,繼續道:“你們現在挨個兒報上自己所擅長之事,我記下,日後青日司會根據這給你們安排些課業。”
菱角報了畜牧,菱苗選了調香,到菱藕的時候,她略一思索,選擇了藥理。
細腰筆尖一頓,微微擡頭:“你確定嗎?我還以爲你會選擇花木培植。”
菱角見硯中墨已足夠,就放下墨條,回到半弧形的隊伍中。
菱藕不好意思地笑笑,低下頭說:“姐姐們大多是大戶人家裏出來的,不曉得尋醫問藥的苦楚。有些時候,只是生了小病,但耐不住這病磨人。可一旦請醫延藥,一月甚至一季喫用的銀子就這麼白花花地淌沒了,連個響兒都沒有。”
“奴婢只想在這兒安安分分服侍上三年五年,不奢求什麼。況且奴婢隨父親南北跑商,也見識過不少草藥。”
說着,菱藕向着細腰的方向微微一拜:“不管怎樣,多謝姐姐提醒。”
院子中靜了一靜。菱藕重新站好。
細腰又打量了大家一番,強調道:“好意提醒你們一句,務必選擇自己從前有些兒基礎的課業。否則到時候痛苦,可什麼都耽擱了。”說完,她提筆繼續寫下去。
菱禾選擇了庫管,菱臺選了瓷具保養,鯉尖選了梳妝,鯉芽選了算科。輪到鯉草,她眼神遊離,咬了咬下脣,但還是選擇了調香。
而細腰什麼也沒說。
接着,鯉露選擇了書畫,鯉池選擇了刺繡。細腰記下,將紙張上的墨漬吹乾,摺好放在荷包裏。
細腰撂下一句:“好好睡吧,不要多事。明日還有明日的事。”就走出門去。菱藕和大家一路相送,直到西北的角門。
在大家向細腰作禮告別後,她轉出門去,門外傳來咔嚓落鎖的聲音。
細腰剛走,齊餘三個房間的姑娘恰好由嬤嬤領了回來。嬤嬤一走,她們就從自個兒的門前全涌到了院子中央,圍着菱鯉十人想探聽些“小道消息”。
菱藕和菱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躥至屋內,躲過了被人盤問的命運。站在屋中,菱藕與菱苗相視一笑。別說,這姑娘的笑顏綻放開來,別有一番清疏颯爽的味道。
菱苗坐她回的牀上,從牀下的包裹中掏出一個盒子,從中取出工具和一個瓷盒,用細細的小勺搗鼓盒中的粉末。
有淡淡的香味隱隱彌散開來。而菱藕則靠在門邊兒後側,觀察着外面挨挨擠擠的人羣。
菱角臉上掛着苦笑,對他人的疑問只是點頭,用力向屋子這邊擠來;鯉池怯怯地跟在她身後;菱禾和菱臺不斷搖着雙手,表示無可奉告,踮着腳尖兒向這邊挪動;而鯉尖、菱芽則冷着臉,直接用胳膊撥開人羣。
大概看得出這六人不會透露出什麼,其他人就沒有多做糾纏,她們得以快步向屋門走去。鯉尖臨脫身時,還一個向後甩頭,似譏諷似警告地丟下一句話:“別忘了,細腰姐姐說過,可別做什麼多餘的事。”
菱藕一面側身讓過進門來的幾位姑娘,一面溜回自己的牀鋪上,撿了適合的位置觀察院子中央的“滄海遺珠”,一面想:但鯉尖這句挺有道理的話很明顯沒有什麼作用嘛。
只見鯉露站在人羣中間,面上一不耐煩的表情,但那微微擡起的下巴和藏不住的小眼神出賣了她那受人矚目時的好心情。而鯉草跟在她身邊,一邊用手隔過人羣爲她“保駕護航”,一邊滿臉帶笑地向周圍的人說着點什麼。
嗯哼。看來鯉草切切實實是尤家旁系的人了,商業嗅覺很準嘛。尤家與柳家也確實有些往來。
過了會子,大家都回來了。鯉露聞到一陣香氣,就把鯉草拋之腦後,轉而擠到菱苗邊上探頭探腦。
鯉草低下頭去,掩飾着自己難看的神色,回到自己的牀鋪前,取出一個包裹在其中摸索着。
鯉露在菱苗的鼻尖前伸出手,用聽上去可以掐出蜜汁卻又不帶做作感的聲音道:
“你在做什麼呀?給我看看好不好?”菱苗擡起頭,在一瞥中打量着她,然後低下頭繼續研製她的香料,吐字清晰地道:“不好。”
頓了頓,似是覺得自己太過冷淡乾脆了,菱苗又補上一句:“抱歉……這工具如我左右手,不是隨便給人擺弄的。”
鯉露嬌嗔一聲,一甩袖子,“嘭——”把自己扔在被褥之上,頭扭向東面。菱苗聞聲,擡頭又看她一眼,吐出波瀾不興的話語:“抱歉……但是……還是抱歉。”最後一個字剛脫出口,菱苗的頭又埋了下去,沉浸在自己的香盒中。
“罷了罷了,鯉露姐姐,我剛從包裹裏找出來一份研香器具。若是姐姐想要……”
突然,躺在牀上、閉目皺眉的鯉芽猛地翻了個身:“夠了沒!還睡不睡了?!想把細腰姐姐引來嗎?”
場面爲之一窒。菱藕迅速剝去外衣,鑽進被窩裏。
“夠了!”鯉露積攢着的火苗猛地竄起,她惱羞成怒,胳膊用力甩開鯉草的手,不耐煩地低喝:“我又不學這,有什麼想要?睡罷!”
四周安靜下來,只有牀被間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鯉尖也把最後一種香膏在臉上塗好。站在燭臺前尷尬許久、不知要不要熄燭的菱角感激地看了鯉芽一眼,雖然對方已然閤眼。
吹燈前,菱藕翻身,正好與菱禾來了個對視,她微微瞌上雙眼,低聲道:“明日早些起牀,打理一番吧。”
傳來了幾聲低低的應和。
屋子裏完全黯淡下來,只餘幾縷調皮的月光擠過窗縫。聽這呼吸,根本沒人睡着。也是,菱藕揉了揉乾癟的肚子,這兩天太累了,兩個包子根本撐不了多久。
這時,院門被推響了,菱藕都不太想動。可一股不同於調香的誘人味道飄過門縫,在菱藕鼻下跳躍。
——是食物!
吳邊落鯉魚打挺般從牀上彈起,向右轉頭,在七個牀鋪之外,菱苗也坐了起來。她倆對視,四隻眼睛在黑暗裏亮得勝過燭光。左邊傳來了菱禾似猶豫的聲音:“是不是有人進了我們的院子?”
“有飯菜的味道。”菱藕扔下簡單的一句炸雷,就急速穿戴好衣衫,踏上鞋走出門去。
四個粗使嬤嬤提着八桶飯菜走了進來。
她們挨個兒放下手中散發出熱氣和香味的桶,最後一個嬤嬤從她的桶裏取出四十副碗筷,開口:“今天是第一日,茹嬤嬤憐恤,送姑娘們一頓宵夜。”這句話在整個院子裏盪漾。
這時,飯菜的濃香想必已擠滿了屋子,把大家都轟了出來。四十個人默契地圍着飯菜排成四列。
菱角接過正屋的那份飯菜裏的勺子,沒有人有異議。菱角也不負衆望,將菜打得十分均勻。不過在九個人的碗都裝滿後,桶裏的菜就只剩下一點了。菱角只好多乘了些飯,再將菜桶裏的湯水刮進自己的碗裏。
恰好瞥見這一幕,鯉露皺了皺眉頭,一邊用帕子擦拭了一遍筷子,一邊開口道:
“你倒也不必如此,均勻分成十分便是。也許你是好意,但倒顯得我們稀罕了你那點飯食。”言畢,她徑自喫起自己那份滿滿的飯來,並從鯉草遞過來的碗中毫不在意地夾走尖肉,並將素食撥進鯉草的碗裏。
菱角端着自個兒的碗筷,有些尷尬,但還是寬和地笑了一笑,站在一旁安靜地喫飯。而菱藕一邊快速進食,一邊擡眼觀察着:
正屋的十個人並沒有聚在一處,卻也沒有和別的屋子裏的人混在一起。
鯉池、鯉芽、菱臺、菱禾幾人鬆鬆地站在一處;鯉露站在另一邊,筷子在自己與鯉草的碗中伸來伸去,卻一直想與埋頭猛喫的菱苗搭話;鯉尖自成一體,正在以一種優雅的姿態進食。
菱藕不禁心中感慨,當一羣人初次相遇時,出身就會成爲最快的分類方式。她伸長腦袋,看看菱角碗中少的可憐的菜品,又瞅瞅自己依然很餓但快要喫空了的碗,站起身向獨站一處的鯉尖走去。
如果自己沒有猜錯鯉尖進宮的目的,那她就一定要注意身材的保持,菱藕想。果然,這時的鯉尖碗中只少了一點素菜和白飯,而她的筷子已經停下了。
菱藕站到鯉尖面前,微微存腿,舉起碗,仰視着她,道:“鯉尖姐姐,你不喜食葷嗎?那可不可以勻一點給我?就當是可憐可憐孩子、做點善事了。當然,不給也沒有關係。”
鯉尖的下巴點了點,將碗中的葷食與沾了油脂的米飯一起撥到菱藕的碗中。
“謝謝!真是太謝謝鯉尖姐姐了!”菱藕把碗捧在胸前,向鯉尖拜謝,然後歡樂地一通小跑,回到原處與菱角挨在一起,並將一半的葷食分在了她的碗裏。
菱角有些意外,但擡頭望望,發現大家都快喫完了,就感激地對菱藕笑笑,迅速埋頭扒起飯來。
飯盡了。在嬤嬤們的示意下,四十個姑娘把碗筷放回最後一個桶裏。大家抹抹嘴回房,不一會兒就響起了此起彼伏的鼾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