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他們是一羣不知自己早已死去的‘人’,夜裏就成了淒厲的怨鬼,整晚嚎啕詛咒,吵得整個後宮不得安寧。整個聖女國,包括那位女君,全都死去多年,怨氣沖天。”
成羣的“死人”將虞淵包圍,對他勾起自然的微笑,懇求他在女君面前說情,將自己打入冷宮,虞淵亦回以微笑,一一出言安撫。
對於不知道自己已死的人,最好不要有任何異常舉動驚動他們。
他轉頭看着段成璧,似笑非笑:
“所以你想和我合作逃離聖女國?可以,先把定位我的東西交出來。”
段成璧嗤笑一聲,懶散垂眸:“若沒有我的幫助,光憑你一個人,只有死在這裏的份。你以爲憑那位女君的修爲手段,真看不出你是男是女?她留你在身邊,能安好心?”
虞淵反脣相譏:“那我活命的機率也比修爲被封只能在後宮苟活的段侍君大。”
說罷他不再理會段成璧,揚長而去。
*
虞淵回到大殿中向秋萱覆命時,秋萱歪在她的龍椅上,一手托腮,一手翻看奏摺。
深紫色大袖順着她手腕滑下,露出其下掩蓋的猙獰傷疤。
虞淵目光微微一凝,怕秋萱察覺,忙低下頭。這一低頭,他發現殿內燭火昏暗,能看見桌椅擺件的影子,卻不見秋萱的。
虞淵眼角一抽,又擡起了頭。
他的目的是取得東珠,通往第四層,其他的當看不到就好。
不過片刻,秋萱便看膩了奏摺,揮手示意虞淵上前端茶倒水,同時不經意發問:
“有大臣上奏說,王城中有男子聚集於王宮門前,反對朕對男人的□□,羣情激昂,其中亦不乏女子被其蠱惑參與其中,鳶鳶覺得朕是該把他們統統掛城牆,還是填池塘?”
不等虞淵回答,秋萱便自言自語道:
“罷了,城牆上已經掛不下了,所有男子填池塘吧。近來國中女子愈少,朕念在她們受人矇蔽的份上,遣回家關禁閉就好。”
虞淵怔怔不語。
秋萱擡頭問:“怎麼,你也覺得朕對待男子太過苛刻?”
她的話語裏聽不出情緒。
虞淵搖了搖頭。動不動就砍人腦袋掛城牆,豈是一個“苛刻”能形容得了的。
“朕也沒辦法啊,誰叫那些男子不好好待在家裏相妻教女,自以爲讀了幾本書就心比天高,整日嚷嚷着要這個,吵吵着要那個,還妄圖與女子地位齊平。他們要得越來越多,朕若不加以打壓,聖女國就亂套了。待他們顛覆朕的統治,野心愈大,今日之男子便是明日之女子!”
事情似乎陷入一個無解的循環,虞淵身爲秋萱的親信“女官”,不應再同她爭論,但秋萱卻咄咄逼問:
“若是你在朕的位置上,會如何處置?”
“女君,放過自己吧。”虞淵最終道。
結合《璇璣奇談》記載的聖女國立國時間,到秋萱在奏摺上批註的文字,以及國中女子越來越少的情況,他隱隱猜到這座鬼國的來歷。
《修真界簡史》有載,大約三百五十年前,雲州腹地有一國名“陳”,陳國上下皆以虐殺女子爲樂,最終一夜滅國,舉國上下靈魂被囚於境內,不得超生,整片國土淪爲鬼域。
附近修士聽得此種情況,將此事上報仙盟,在仙盟盟主重奕下令剿滅國中所有惡魂後,整個國度連帶國中厲鬼卻離奇消失。
從此世間少了一個虐殺女子的陳國,璇璣天境中多出一個女子爲尊的聖女國。
維持這座國度存在的,是一代又一代延續的怨恨,冤冤相報不相消。
“放過自己?外來者,你說得倒是輕巧。”
“那些什麼都沒經歷過卻來勸朕善良的,朕會將他們統統送回陳國,親身經歷一番聖女國女子曾經所受之苦楚。朕知道你們這些外來者想要的是什麼,若你受盡欺凌後,還敢和朕說放過自己,朕自然會給你東珠。”
秋萱手中出現一顆閃着紅芒的東珠,珠身散發柔光,恍若要把人的靈魂吸進去。
虞淵只覺眼前一黑,下一秒整個人昏睡於東珠柔和的光芒之下。
他再睜眼時,入目是一處昏暗的房間,空氣潮溼,寒冷,還夾雜着很濃重的黴臭味。他動了動手指,卻發覺自己丹田空虛,別說靈力,就是連力氣都沒一點了。
周遭一點聲音都沒有,也沒有水和食物。他憑自己還未模糊的時間感知數着流逝的時間——兩天一夜,依舊沒一個人理他。
黑暗將五感放大後,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化身猛獸,有的時候嚇得人膽戰心驚,沒有的時候又能把人逼到產生幻覺。
虞淵本該慌張,但不知爲何,這樣的場景卻讓他覺得分外熟悉。
就連壓入肺中的沾滿塵埃的空氣都有着令他安定的作用,好像很久之前,他有很長一段時間都獨自一人待在這樣一個暗無天日的地方,被隔絕於光陰和色彩之外,習慣了這樣的黑暗。
第三天時,有人從門縫裏開了一條小口,給他送進來半碗水,虞淵的身體不受控制地撲過去將水一飲而盡,聲音喑啞,卻無疑是女孩的聲音:
“放我,出去……”
“小賠錢貨,這次知道厲害了,下次要是再敢跑,你就等着一輩子關死在這裏面吧!”
壯漢將房門推開,踹狗一樣朝虞淵的身體踹了一腳,嫌惡地拎着他出去。
虞淵附身在一個被父母賣給人販的女孩身上,不能自主控制身體,只能於她面臨危難時,通過秋萱給的選項做出種種選擇。
這個女孩在男子爲尊的陳國飽讀詩書,不甘於命,多次帶着其餘女孩逃跑,最終被鄰國買去作爲細作。
她渴望顛覆陳國統治,改變男尊女卑的思想,用自己的才華施展胸中抱負,最終被人告知,她只要付出自己的美色,迷惑陳國君主便夠了。
她信了鄰國君主的許諾,在陳國覆滅後讓其他女子過上不再依附於人的生活,禍亂陳國,一次一次傳遞情報,最終於鄰國大軍壓境之日,從城牆上一躍而下,成全鄰國無一絲瑕疵的美名。
他感知她所感知的一切,承受她所承受的一切痛楚,期間種種慘痛經歷,連虞淵也不忍直視,只不過爲了東珠,纔沒有揮刀自盡。
可最終她的期望並未實現,陳國滅了,“陳國國君”卻沒有死,他不過換了一個名字,一具軀殼,繼續統治男尊女卑的天下。
一切都沒有變好,只不過一個國取代另一個國,繼續作惡。
她心中怨氣不消,魂魄不散,終成厲鬼,於一夜之間屠光陳國男子,在屍橫遍野的曠野間,一羣遍體鱗傷的女子冤魂又哭又笑,眼神空茫,等待着仙盟將自己等人徹底滅殺。
然而她們未等到仙盟,反而等來了一個人。
虞淵透過幻境中被他附身之人的眼睛,打量那位風塵僕僕的旅人。
他穿灰色破舊道袍,頭上梳着道士的髮髻,牽一匹瘦馬,手持一面長幡,在被滔天怨氣壓成不祥血紅的天空下,笑容明淨燦爛,面容和昭明五分相似。
他說,他叫謝榭,不是來滅她們的人,只是一個從關外來,到中州去,弘揚道法,偶然路過此地,除了長得帥外一無是處的普通戲法師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