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在樹林裏……”
說話間,能聞到院中槐花的清香,仔細一聞,還有淡淡地酒香。
她結結巴巴地打斷:
“裴大人,你,你今晚喝了多少酒?”
裴問安把燈杆放下,拖拉着步伐向前走,渾身骨頭似有些懶散地道:
“忘了。”
沈相宜回到了房間,她一關上門,嘆了口氣。
別說是女色,男色也誤人喲。
她可算是理解史書上昏君的感受了,這美人一笑尋常人是招架不住。
她擡手點燃了燭火,推開窗戶,坐在了窗邊的小桌旁歇腳,這時東廂房傳來落門聲,她看了過去。
她看着昏黃的光從那窗絹裏漏了出來,拉出了長長條條的人影,不知道屋子裏人此時在做什麼。
小小夜風吹着,直到那屋子裏的燈光暗了下去。
她也趴在桌邊,迷迷瞪瞪地閉上了眼睛,這一迷瞪不知過了多久,一聲大喊,將她驚醒:
“走水了!走水了!”
她驚得從桌子上爬起來,探出身子看去,窗外亂成了一片,鼻尖全是焦糊的火星子味。
她那火勢極大,像一條火龍一樣從太守府後面蔓延到眼前,東廂房上燒起的房頂連成了片。
糟了,裴二!
她心下一凜,裴二剛纔好像睡着了,想到這裏,她顧不上穿鞋,拉開門就跑了出去,只聽慌亂中有人道:
“是哪裏走水了?”
“是那糧倉裏的長明燈着了火,夜裏藉着風轉眼就燒到了前面來了。”
“見到裴大人了嗎?”
慌亂中太守府的家奴都只是搖搖頭,匆匆就走,好容易她抓住一個眼熟的侍衛道:
“諸位!可見到裴大人了嗎?”
侍衛面色沉重,臉上被火勢薰得焦黑:“小的們都在找,剛進去火場的幾個,都說沒看見大人蹤跡,姑娘莫急,按理說這麼大的火,大人不可能一點沒察覺。”
平常是能察覺,可今晚,今晚裴二多喝了些酒啊。
沈相宜看着近處的大火,沒由來得想到了之前看到的人影,會不會他喝了酒,便睡着了過去。
“姑娘!姑娘!裏面火勢大,你要去哪裏!”
沈相宜原想衝進去,又被火焰熱度薰了出來,乾脆搶過身旁人的水桶,往頭頂一澆,一鼓作氣地衝了進去。
“裴問安!!!”
屋子裏被燒的面目全非,她往進沒走幾步,就看到了被房梁壓到的牀榻,那要是有個人影兒,怕也是被壓得骨頭都不剩了,低頭一看,一件燒了一半的衣服掛在破落的屏風上,這不是今晚裴二穿得外袍還是什麼,她腳下一軟,差點癱坐在地上。
“姑娘!”
她不知道怎麼被人拽出去的,火勢越來越大,像是失控的野獸在夜裏咆哮。
又是轟然一聲,熱浪排山倒海而去,整個廂房終於倒塌,滾滾熱風捲着火舌直衝黑色夜空。
熱浪滾滾,沈相宜卻渾身發冷,漫天灰屑跟雪花一樣落在身上。
她就那麼呆呆地坐着,耳邊彷彿一片嘈雜都成了空白。
忽然一雙皁鞋出現在眼前。
她揚起沾滿灰燼的臉,對上他的眼神:
“裴二。你是人是鬼啊?你要是鬼,是不是還有什麼未完的心願,要交待我去做?先說好,我沒什麼錢,你不要提太多。”
他把外袍解下蓋到她腦袋上,蹲下身來,把她的手拉到溫熱的胸口:
“你不如自己摸摸,我是人是鬼?”
沈相宜摸着那胸膛跳動,彷彿纔回了神。
那心跳一下一下似乎燙的人從手到臉都燒了起來,她慌亂地想收回手,卻被人一把摁了回去。
“跑什麼?”
沈相宜擡頭撞進那眼眸裏,不遠處火勢未滅,印在他眼底,亮晶晶的。
方纔滔天大火之中,她心裏想,若是裴二死了……
這念頭似只要一觸到,腦子裏像糊了一團漿糊。
要知道,前世與她訂婚的那李尚書兒子全家抄斬的時候,她都沒如此擔心過。
沈相宜一時間陷入了深深地自我懷疑。
“裴大人!裴大人喲!可曾受傷?!”
太守衣衫不整的匆匆跑來。
裴二瞥了眼縮頭不語的沈相宜,起身望着黑煙滾滾的糧倉,對着姍姍來遲的太守冷下臉道:
“王太守,糧倉入夜的值守何在?。”
王太守擦了擦汗,
“那糧倉一直有人看守,只是年久失修,天乾物燥,難免出了些紕漏,這火一旦起了,便呈燎原之勢根本止不住啊,下官已經派人去問責值守人,並派人清點剩下的糧草了,能搶救一點是一點,就是可憐我壽州百姓,好容易盼到的糧……”
說到這裏,王太守神色悲切,還擦了擦眼下。
裴二冷眼看他:
“太守既然被風迷了眼,還是早點回去休息。”
“是,是,是”王太守手僵了下,又忙轉過頭對身旁人呵斥道:“你們怎麼做事的?我倒是不打緊,沒看見裴大人還站在外邊受凍嗎?還不快備好廂房引大人先去休息。”
沈相宜在一旁聽着兩人打着話鋒,突地一隻手出現在眼底,
“走吧,地上涼。”
她愣了下,手猶豫間搭上,借力站起身來。
只聽裴二道:
“勞煩王大人費心了。”
“下官應該的。”
王太守作揖拱背,直至遠處的人消失在院門外,身旁人才湊了過來:
“大人,這裴問安可是發現了些什麼?”
“還不是你們手腳不乾淨?”王太守皺起眉頭道,“你們是怎麼做事的?”
“下官也不知。”那人也慌張地道:“明明是將他灌醉了的,誰知他又不在房裏。”
王太守看着漸漸熄滅地火勢,雙腮贅肉斂起,眯起眼睛。
他倒要看看這裴二又不是每次都有這運氣:
“這最近的駐軍離壽州有百里,若裴問安獲悉我反,自當上奏朝廷,等朝廷派將率軍真到了江州的時候,這裴問安怕是早就沒活氣了,管他是誰,進了我這壽州城,一個都別想出去。”
夜色漫漫,沈相宜耷拉着腦袋跟在裴二身側,死盯着兩人握住的手,面上神色跟見了鬼一樣。
裴二這是當着人面逢場作戲,還是被她感動決定以身相許?
她許是看得專注,腳下被石子一絆,身旁人步子一停,她就差點沒站穩,幸好身側人拉着她。
身旁傳來無奈地聲音:“你怎麼總是平地摔跤,腳怎麼了。”
沈相宜這纔想起來什麼,看向裙底,
“大概是剛纔在火場中磕碰到哪裏了。”
她看了看自己的鞋,前面劃破了好大一個口子,她把腳趾往回縮了縮,一個人影卻在她面前緩緩蹲下,沈相宜一愣。
“上來。”
檐下風燈轉着光,燈下人影朦朧,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像是從遠處傳來,
“我喫的多,沉的慌。”
裴二沒理她的話,只挽了挽袖口,催促道:“上來。”
她慢吞吞地伏在裴二的背上,裙角下襬薄,被風帶起,又被他輕柔壓住,她靠在他肩頭,聞着衣肩上淡淡的皁角味,清清爽爽。
京城貴族多是愛薰香,裴二倒是不愛那些,跟他這人一般冷冷冽冽,卻又大道至簡。
前面僕役打着燈,幽深迴旋的長廊綿延通向前方,這路又長,又穩,似乎看不見盡頭。
“大人半夜去了哪裏?”
他對她回答的乾脆,“既知這太守有鬼,自是不能臥榻安睡。”
沈相宜聽到這話,心裏恍然大悟。
感情裴二早就發現端倪,心有戒備,纔會半夜不在房裏,躲過一劫。
這不襯的她剛前冒火救人,跟個傻缺一樣嗎?
弄了半天,她只感動了她自己。
沈相宜沒由來地有些喪氣,悶悶地道,
“裴大人,我剛是不是傻透了。”
裴二倒沒搭話,只是似乎漫不經心地開口問,
“那麼大的火,姑娘怎麼衝進去了。”
她軟軟地伏在他身後,擡頭看那夜空中疏朗星星:
“腦子一熱,也沒想那麼多。”
“姑娘日後還是不要莽撞。”
裴二的話一頓,剩下的話捲進夜風裏,送到耳邊,似乎低的聽不清,
“沒有什麼事,比你自己的命更重要。”
她聽到這話,只靜靜地伏在他肩頭,沒再言語。
到了廂房門口,裴二把她放下,手指微擡又垂下,似有什麼話想說,最終卻又將那情緒化成了往日的沉水。
轉身欲走。
沈相宜張口:
“誒!裴大人。”
裴二腳步頓了下,彷彿與黑夜融爲一體,在燈下回首看她,她扶着門框,踮着腳,望着他的眼睛,
“也沒什麼,就是忘跟你說了。你沒事,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