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城的春日很短,四月初的時候還是早春料峭,眼下才四月底,卻已經進入夏,溫度高得像是要把人煎在鍋裏炒。
這天上午十一點,拍攝進度正好到鬱小谷先前像簡宜請教的那場吻戲。
天台上的場景簡單,不需要怎麼佈景,有間低矮的工具房影響畫面,道具組便掛上一些白色牀單遮擋住,同時也增加一些氛圍感。
這是全劇唯一的一場吻戲。
場記打板前,霍江還戲謔地問了句:“你倆準備好了嗎?”
鬱小谷信心滿滿:“準備好了。”
她昨天又向簡宜討教了這場吻戲該怎麼演,簡宜也答得乾脆:“你就拿出破釜沉舟的架勢,對着他的嘴巴親上去就行。”
這一個吻,是少女的莽撞,也是熾烈得藏不住的愛意。
不需要太多的鋪陳。
程燃掃一眼坐在監視器前的簡宜,抿着脣,沒吭聲。
霍江瞧着他這樣有些好笑,侃了句:“又不是上戰場的戲,你別露出一副英勇就義的表情。”
程燃不發一語地坐到天台角落的那張長椅上,長腿往外一撂,腦袋擱在椅背上,拿手擋在額頭上,闔上了雙眼。
一個頹然厭世的季修白躍然出現。
霍江滿意他的一秒入戲,用眼神示意場記打板。
這一場戲是韓笑走出樓梯口到天台找人,找到坐在角落處曬太陽的季修白後,她站在季修白麪前,說了一大通勸諫寬慰的話,見季修白仍無動於衷,氣急之下按着季修白就親了上去。
前兩幕戲都拍得很順利。
到第三幕戲時,鬱小谷說完臺詞,瞥見程燃黑黝黝地眼眸望向自己,不知怎麼的,她忽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她笑場了。
意識到這一點,鬱小穀神情頓時一僵。
霍江適時喊停,倒也沒怪她。
新人演戲,尤其吻戲,都會出點狀況,一條過的可能性不高。
這兩人拍了半個月,ng的時候並不多,表現算得上很好。
“你們倆先去補一下妝。”霍江揮下了手,“其他人休息十分鐘。”
等程燃和鬱小谷補好妝,拍第二條時,還沒說完臺詞,鬱小谷忽然卡了一下。
第二條,ng。
第三條。
這一回,鬱小谷順利說完臺詞,可當她撐在椅背上,臉往程燃跟前湊時,還是忍不住又笑出聲了。
霍江的臉色還勉強能撐得上和睦,先喊了停,隨後擡頭問鬱小谷:“怎麼回事?”
鬱小谷低下頭,神色訕訕的,很不好意思地回答:“我也不知道,我一看見程燃的臉,就忽然齣戲了。”
霍江擰起眉,他身旁的簡宜忽然開口:“要不這樣,在小谷說臺詞的時候,道具組開鼓風機,把一張牀單的一角吹過來,擋住程燃的上半張臉。”
她說着起了身,走到程燃旁邊,扯過一角牀單,正要往他臉上遮。
程燃擡了眸,望着她。
簡宜拉着牀單的動作一頓。
兩人目光相碰。
這不是第一次兩人對上眼,卻是簡宜第一次先挪開了視線。
她攥着牀單,扯過來一角,蓋住他的雙眼。
只露出挺鼻、薄脣。
程燃的脣形,其實很好看。
雖然薄,但卻不扁平。
下脣略厚於上脣,脣線輪廓清晰,脣角微微翹。
和一雙上挑的桃花眼相得益彰,襯得他這一張臉在英俊之餘,還添了幾分讓人一看便心生好感的少年氣。
這樣一個陽光明朗的人,怎麼演起季修白來,就完全變了一個人,沒有一點他本身的影子。
就好像季修白身上的那份陰鬱頹然,早就刻進了他骨子裏,只是平常的時候被他用痞笑遮掩過去了。
簡宜走了神,耳邊響起霍江歡欣的聲音:“還是簡老師有主意,牀單這麼一擋,只露半張臉,有那股‘猶抱琵琶半遮面’的味了。”
牀單的一角蓋着季修白的上半張臉,韓笑說完真情意切的一番話後,見他仍然沒有反應,以爲他睡着所以衝動一吻。
這一段情節這麼順下來,更能說服觀衆。
簡宜回過神,退開。
卻沒有再坐回監視器前,而是站到角落裏。
她身前有張隨風飄蕩的牀單,時不時地遮着她的視線。
也能擋住別人看她的目光。
但即便如此,鬱小谷依然還是沒進入狀態。
霍江緊鎖眉頭,陸續又拍了幾條,依然沒過。
烈日當空,現場的氣氛慢慢變得凝滯起來。
所有人都收了笑,神色肅穆。
簡宜想了想,又給她出了個主意。
既然強吻的戲份演不出來,那就設置成意外。
她讓道具組找來一根竹竿,放到鬱小谷腳邊,讓她說完臺詞時,擡腳往前這批,被地上竹竿絆倒,撲到程燃身上,意外地親到他。
既然是意外,那先前爲這場吻戲所醞釀那些的情緒,也統統不需要了。
她只需要簡單地將腳一絆,身體往程燃身上倒過去,這一幕戲就算完成。
但鬱小谷還是搞砸了。
這一次,她甚至都沒等到自己說完臺詞,忽然就蹲下來,雙手捂着臉,崩潰地哭出聲。
霍江愕然,數落的話到嘴邊,因爲她這一哭,硬生生又憋了回去。
簡宜過去扶起鬱小谷,走到一旁,抽了兩張紙巾給她擦淚。
程初笑着打圓場:“小姑娘頭一回拍戲這麼條不過,可能壓力太大了。大家都休息會兒吧。”
眼淚一擦,鬱小谷的情緒已經緩過來。她掙脫簡宜扶自己的手,低聲說了句謝謝,又往前走兩步,鄭重地鞠了一個九十度的躬。
“對不起大家,今天是我拖慢了進度。”
時間已經從上午十一點走到十二點半,日頭曬得人火氣旺,可架不住小姑娘這一句軟糯的道歉,心裏那股火還沒來得及燒上臉,就熄了。
片場的衆人臉色緩和下來,都紛紛出聲安慰:“沒事啊,小姑娘別給自己太大壓力。咱的拍攝進度比預計快得多,這場戲本來是下週才拍的,就算你再耽擱兩天也沒事。”
鬱小谷眼眶一熱,忙深吸一口氣,將涌上來的淚意壓了下去。
她剛想再向衆人賠罪,忽聽簡宜不鹹不淡地開口:
“這麼簡單的戲,都演不好。”
鬱小谷一愣。
簡宜看着她,眼神冷寂:“以後有更難的戲,你該怎麼辦?靠哭,引起劇組人的同情憐憫,然後混過去嗎?”
這話說得有些重了,鬱小谷腦中轟然一塌,空茫茫的什麼也想不起來,只憑借本能爲自己辯解,驚慌地搖頭擺手說:“我不是……”
“簡老師,你這話說得有點過分了。”袁新翰看不過去,要爲鬱小谷出頭。
簡宜反過來問他:“片場一百多號的人,因爲她一個人,足足浪費將近兩個小時。開了這個口子,以後每個人都是這樣的做派,劇組承擔得起這個成本嗎?”
袁新翰神色不豫,卻也無可反駁。
簡宜的話不通人情,卻很佔理。
要是以後每個人都這樣,戲不過,拖上一兩小時,然後再哭一哭,混過去。劇組確實承擔不起。
程燃此時還坐在椅子上,他擡手覆在額頭上擋着直射下來的陽光,轉過頭來看向簡宜,忽然笑了聲。
“小姑娘沒有經驗,不知道該怎麼演好這場戲。劇本既然是簡老師寫的,那簡老師應該知道怎麼演。”
所有人都看向程燃,疑心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他這話怎麼聽起來,不像是在解圍,反而是在挑釁呢?
程燃不管衆人的反應,慢悠悠地說:“不如,簡老師給小姑娘示範一下?”
他的眸色一向深,此刻陰影落入眸中,更難辨情緒。
簡宜定神,迎上他的目光。
四目相對間,誰也沒說話。
片場的衆人屏住呼吸。
就連鬱小谷,都悄悄地往邊上躲了躲。
場面彷彿被凝固起來。
好一會兒。
簡宜忽地一笑,點頭應下:“好啊。”
她朝程燃走去。
在距離他一尺開外的地方停下。
她臉上笑容褪去,眉宇間有少女的羞怯,也有一腔熾熱愛意的孤勇。
程燃擡眸,撞入她眼中。
簡宜什麼也沒說,在這一眼望過來之間,卻又彷彿什麼都說盡了。
她往前一步,雙手撐在程燃肩膀兩側的椅背。
將他困在自己和椅子之間,
一縷風卻擠了進來。
拂開少年眼中的烏雲。
碎光落進去。
她俯身,毫不猶豫地吻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