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不悟看着他蒙在眼上的鮮紅的綾帶,輕聲問他:“有沒有辦法治好?”

    他微微笑了一下,他的笑總是比周遭的一切都要寡淡許多。然後向易不悟伸出手去,“借一下你的劍。”

    易不悟將漆黑的劍放到他修長瘦削的手中。

    他問:“不怕我拿了你的劍,殺你?”

    易不悟抱起雙臂,背靠在那棵巨大的海棠樹下說:“或許,你可以告訴我,關於這把劍的故事。”

    易銘將劍在掌心轉了一圈後,突然握住劍柄,飛身而上,在倒影着一岸海棠的河邊舞起劍來。

    迎着晨曦,他身輕如燕,白衣飄飄,翩若驚鴻。可隨着他舞劍的時間越來越長,他的劍法越發凌厲,像在面對着一個兇殘的敵人,自身也變得兇殘起來,招招帶着殺氣。

    劍氣所到之處,花瓣飄落如雨。

    最後他身形一閃,掠過河面,消失在了對岸的森林裏。

    易不悟起身來到河邊,望着他消失的方向,靜靜地等了半晌。想要飛去對岸找他時,忽見面前平靜的河面上突然炸起了一道水牆,他拿着劍的身影迅猛地從水牆中穿過,再一轉眼,劍尾直直地朝自己眼睛刺來。

    易不悟身子往後一仰,張開雙臂倒飛了好幾步,避開他的攻擊。易銘見一擊未中,又一劍刺來。

    兩道一黑一白的身影在林間迅速交手,忽爾出現在花海的頂端,忽爾又沉沒無影。驚得林間圍在四處偷看他們的小妖們紛紛逃走。

    不知糾纏了多久,直到兩人的身影穿過茂密的樹枝時,一條花枝勾住易銘綁在腦後紅綾,將它留在了枝頭。

    剎時,易不悟恰好看到了他的眼睛,那是一雙如初開紅豔的海棠花一般美麗的眼睛。但此刻眼中失去了光華,空有其表,不再明亮。

    只是驀然一瞥,易銘就轉過身去,狠狠地朝虛空中刺了幾劍,終於停下來手來,背對着易不悟。纖長瘦削的身姿傲然而立,左手負於身後,右手橫舉着劍,細長的圓形劍鞘上整整齊齊地落着一排鮮紅的花瓣。

    易不悟站在他身後,看着他一襲白衣與身後散落的黑髮,連同海棠花的花枝,隨着林間路過的清風一同搖曳,飄飄欲仙。

    這實在是一個很難讓人不心動的背影,或許過去自己已經看過這個背影千千萬萬遍。

    他飛身取下在枝頭飄舞的紅綾,來到易銘身後,輕輕地替他繫上。

    思緒漸漸遠走:他比自己矮半個頭,他那麼削瘦,好像一把就能抱進懷裏。

    自己死後,他獨自在這世間飄泊了幾百年。他無法做到隨着時間的消逝將自己淡忘,因爲不時就有騙子僞裝成自己的模樣來欺騙他。儘管如此,他依舊保持着內心的清醒,這是需要多強的意志才能對抗的漫長的折磨……

    突然,頭頂響起一陣輕微的聲響打破了兩人短暫的沉默,一隻一直在暗中偷偷觀察他們的黑鴉朝遠方飛去。

    他忽聽易銘冷冷地說:“你看到了你不該看到的。”

    易不悟問他:“那怎麼辦?”

    “不如,”他收回那鐵棍一般的長劍,轉身,輕撫着易不悟的眉眼,低喃道:“將你的眼睛換給我。”

    “你捨得嗎?”易不悟拉着棍子的另一頭,引着他跟隨太陽的方向往回走。“你盼了那麼久,纔將我盼回來。”

    “他不會回來了,”易銘好似風輕雲淡地說:“他在紅蓮業火中化爲灰燼,是我此生看過的最後一個畫面。”

    他已經是第二次輕描淡寫地說出自己的困境,這不能看作是一件好事——當一個人對逝去的一切不再感到遺憾時,有可能是釋然,也有可能是徹底絕望。

    “有沒有可能,那並不是業火,而是……”易不悟試着說:“可使人重生的涅槃之火。”

    “夠了,”易銘冷聲道:“別再提他。你的任務是去殺雷東正。”

    易不悟只好問他一些其它事,“你以前有沒有讓那些模仿我的騙子,去幫你殺他?”

    易銘冷哼了一聲,“你以爲,是個人都能殺得了他?”

    “這麼說,我在你這裏是很特別的?除了因爲我修爲高,還有沒有別的原因?”

    “有,”他說:“你好像不怕死。”

    兩人一前一後地走了一段,越走易不悟便發現四周異常安靜。當然先前也很靜,但時不時還會還會聽到一聲鳥囀蟲鳴,漸漸的,不光是鳥叫,似乎連風聲都已停止。

    他停下腳步,仔細地聆聽山谷中的聲響,從死一般的靜寂中,慢慢覺察出了某種野獸吸呼的節奏。

    那呼吸聲很穩,緩慢而綿長,離他越來近,似乎早已在暗中埋伏好,一雙貪婪兇惡的眼一直在暗在盯着他們,隨時可以衝進來將他們撕個稀碎。

    “你有沒有聽到那個聲音?”易不悟轉身,面向易銘,“咱們遇到麻煩了。”

    易銘鬆開握着棍子另一端的手。就在這時,那呼吸聲突然憑空消失,緊接着一股強烈的危險感猛地朝他腦後襲來。

    易不悟提着劍迅猛地轉身就朝那東西打去,它卻身形一閃,跳到了旁邊的一棵樹上。

    定睛一看,易不悟才發現那是一隻身材肥碩的大橘貓,渾身的毛都豎了起來,喉嚨裏發出“嗚嗚”的警告聲。此刻正踩在樹椏上,齜牙咧嘴,目露兇光地盯着自己。

    一隻黑鴉撲騰着翅膀停在它站着的海棠樹的上空,看上去兩個傢伙是一夥兒的。

    易不悟站在樹下,和橘貓對視着,見它身形敏捷地從一棵樹跳到了另一樹上,圍着自己轉了個大圈後,又毫無預兆地撲了上來。

    他閃身躲開襲擊,貓無聲地落到了地面。就在易不悟以爲它又要尋找機會攻擊自己時,它卻轉身朝易銘跑了去。

    見它將目標轉移到了易銘身上,易不悟緊盯着它的快速奔跑的身影,舉起長棍飛身向前,以迅雷之勢朝它身上打去。可就在棍子打在它身上的前一秒,橘貓突然用小孩的聲音大喊了一聲:“老大!”

    易不悟的棍子停在了離他腦袋只剩一寸遠的上方,它已被嚇得蜷在地上縮成一毛絨絨的團,只剩下拳頭大小。

    易不悟拎着它的後頸,將它瑟瑟發抖的身體提到自己的眼前。見它眼中含着淚水,可憐巴巴地看着自己說:“老大您不認得我了嗎?我是天天啊。”

    黑鴉也撲騰着翅膀,飛到到他面前,不停叫着:“老大老大!”

    “既然我是你們老大,你們爲什麼還來偷襲我?”

    橘貓“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我們只想給您一個驚喜……”

    鳥還在旁邊不停地點頭。

    “我爲何要收一隻貓和一隻鳥當小弟?”易不悟問易銘。

    易銘:“……”

    易不悟將貓放到地上,問它們:“你們叫什麼名字?”

    貓收回眼中的淚水,貓仰起頭,一臉驕傲地大聲回道:“虎傲天。”

    鳥扇着翅膀,“鵬萬里。”

    易不悟:“……誰給你們取你的?”

    “老大您呀。”

    鳥附和着:“您取的您取的!”

    易不悟:“……”

    這時候易銘纔開口說:“我記得,素風谷離天墟城不遠。”

    橘貓又仰頭看向易銘,“是不遠,可天墟城靠近魔宗,城中魔修橫行,公子您是道修,去了恐怕要受欺負。”

    “咱們身邊不是還有個修爲高深的魔尊嗎?”易銘走到易不悟身邊,伸手抓住他的劍尾,“走吧,去天墟。”

    易不悟站在原地不動,問他們:“我是魔尊?”見沒有誰回答,他又問:“天墟城裏有沒有大夫?”

    “有,”易銘說。

    易不悟只好由黑鴉和橘貓領着路,沿着河邊繼續往西走。一路無話,直到走出海棠林時,易不悟轉頭再看一眼那片茫茫的花海。

    雖說是附近,可這一走就是半天,當他看見城樓上寫着的“天墟”兩個大字時,已是酉時。

    還沒踏入城中,易不悟就感受到強烈的魔修的氣息,空氣裏瀰漫着一股陰森的魔氣。

    他牽着易銘慢慢地進了城,城中除了老舊的房屋與街道外,空無一物。越往城中走,四周越是寂靜,黑色的魔氣也越來越濃,甚至開始影響視野。

    “我們去哪裏能找到大夫?”易不悟停下腳步,問他們。

    “還找什麼大夫!”橘貓往前竄了幾步,身體瞬間從巴掌大小恢復到健碩的成年體態,非常豪橫地說:“這些魔物,居然連本大王的主意都敢打,我去教訓教訓它們!”

    黑鴉也飛到它頭頂,附和着:“教訓它們!教訓它們!”

    說完,它倆就一起朝着前方衝了過去。

    剛衝過去不久,就聽不遠處傳來一陣猛獸間打鬥時發現的震攝聲,接着又是一聲異常尖銳的貓叫,然後便聽見橘貓大喊道:“老大救我!!!”

    不時,黑鴉耷拉着半邊翅膀飛回他們身邊,心急如焚卻結結巴巴的,一句話都說不明白,“天天……天天被被被……魔……抓抓……”

    沒等它說完,他們頭頂上方就傳來一道陰惻惻的聲音,“想救回那隻蠢貓,就帶着掌印去陰渡陵……”

    聲音越飄越遠,易不悟若有所思道:“什麼是掌印?還有,既然我是魔尊,我回來了,它們爲何還敢如此猖狂?”

    易銘伸手,讓黑鴉站在他手背上,又放到自己肩上說:“帶我們去陰渡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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