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盜畫誅心 >第57章 第57章
    姬圓在去看先生之前回了趟謝良辰的牢房,那廂兄弟二人正在談杭南的軍務,如今年月便是如此,沒有多少時間留給他們敘舊。謝良宵臉上難得帶了點焦急之色,他事無鉅細地講給謝良辰聽,謝良辰也凝着眉將它們刻進腦子裏。

    謝良宵知道謝良辰不能回杭南,可他依然在交代。那是多年執念被磨成了一根筋,種在他的軀殼裏,跨馬提刀已成過往,彷彿唯有目睹謝良辰披上戰袍,才能開解他的心結。

    姬圓在來地牢時還不忘帶了個小火爐,這會兒粥食和餃子還擱在上面溫着。

    她繞過兄弟二人走到火爐前,將碗碟裝進食盒裏,見身側伸出來一隻胳膊,謝良辰拎着一壺酒,對她說:“給你溫好了,拿去送給帝師。”

    謝良宵看了一眼,笑道:“原來你們之間是這般相處。”

    就像尋常夫妻,互相搭把手,心頭惦記着對方惦記的事,誰也不施捨誰,誰也不比誰高貴。

    姬圓口是心非道:“好好聽你大哥講話,三心二意作甚。”

    她知道謝良辰記憶力極好,話雖這麼說,還是乖乖接過酒壺攏在袖子裏。

    謝良辰只是笑,“你不許多喝。”

    姬圓點點頭,轉而問謝良宵:“節使大人,刑部接下來還要審良辰麼?”

    謝良宵道:“年節期間不會,關鍵是年後。”

    他看向謝良辰,“你與陳雙鯉之間是如何商議的?”

    謝良辰露出他熟悉的壞笑,“祕密。”

    謝良宵搖頭,“主意是越發大了,哥哥的管不動你。你不對我交代也罷,不跟姬姑娘解釋一下?”

    誰知姬圓道:“不必告訴我。”

    謝良辰一怔,只聽她續道:“說了我也攔不住,不如讓我後知後覺,還能少一些心煩。”

    這下謝良辰沒話說了,他嚥了口唾沫,“丫頭……”

    姬圓神色坦然,也不像生氣的樣子,只是說:“你就做你想做的事,至於怎麼應對,交給我來。”

    謝良辰動了動脣,他眼裏有星辰流淌,終於微微頷首。

    “這是什麼?”

    謝良辰瞥見姬圓腰間的玉佩,不是她戴過的那枚紅玉,而是一塊雕成荷花的浮雕青玉。

    謝良宵道:“是家父送給姑娘的?”

    “是,”姬圓遲疑道,“方纔在那邊,令尊要我收下這塊玉當見面禮。我想着它比天山教那塊玉模樣漂亮多了,所以便戴着了。”

    她見謝良宵一臉瞭然,便道:“大人,這塊玉……怎麼了?”

    謝良辰也茫然地看着他。

    謝良宵只道:“詩曼也有這塊玉。”

    姬圓騰地一下紅了臉,謝良辰奇道:“我們家何時有這個傳統了?”

    謝良宵淡然道:“一早便有,家規裏第十一條,估計你從來沒正眼看過。”

    這倒是實話,謝家二兄弟自兒時起便是兄長更守禮端方些,那本寫着家規的冊子被謝良辰拿去揉紙團玩,他就沒分出眼神瞧過那些紙面上的小楷。

    謝良辰裝腔作勢地咳了一聲,“丫頭,給你就收好。”

    姬圓紅着臉應了,方拾掇好食盒退出去,她走回地上,望着滿天盛放的煙火,回到京城的第一個新年便如此一晃而過。

    ·

    陳雙鯉也過了一個別樣的新年。

    他提姬圓疏通好牢中關係後便脫了官袍,獨自一人入禁中赴酒席,宮裏幾位主子聚在一處開了私宴,費無憂與嚴太后之間依舊不鹹不淡地處着,但都對他恩寵有加。他們一人一句對陳雙鯉噓寒問暖,陳雙鯉垂着頭一一作答,他像這場宴會中無形的機括,連接着費無憂母子。

    很奇怪,明明他才認識他們沒多久,卻要比誰都顯現出更熟捻的樣子。

    更何況身旁還坐着費玄舞。

    許是費玄舞三五不時到宮外走動的緣故,聽到了一些風言風語,諸如文人墨客常將陳雙鯉與謝良辰放在一處作比較,費玄舞聽多了,自然對陳雙鯉頗有成見。

    皇祖母說了,二皇兄對殿前司嘔心瀝血,憑什麼陳雙鯉能享受世人讚譽,他的兄長卻要遭人唾罵?

    前幾日蘇待詔進宮來瞧過他,費玄舞向姬圓抱怨陳雙鯉入宮頻繁,他卻見不到二皇兄,姬圓當時只是笑了笑,一面喂他喫糖蒸酥酪,一面說陳雙鯉也會是很好的兄長。

    費玄舞撇撇嘴,他的好皇兄只有謝良辰一個。

    於是他裝作無意地推倒陳雙鯉的酒盞,陳雙鯉對着上首回話時也時常打斷。

    鸞和對這個親侄子無甚感覺,只是冷眼瞧着。既然將來要做皇帝,總得拿出些氣度不凡的架勢。

    可是陳雙鯉只是溫和地笑,語聲被打斷,那便再續上,也不覺得難堪。

    就這樣過了片刻,果然鸞和與費玄舞雙雙覺得沒意思,紛紛撿桌上喜歡的果脯喫去了。

    陳雙鯉應付了上頭的問話,也難得靜下來看着臺上唱和的伶人。

    其實他更喜歡在陳家過年。

    陳家年節的規矩也繁瑣,但陳雙鯉不覺得被束縛,他可以與陳府和陳銘談天說地,父子三人喫醉了便到廊下吹風,侍女會端着果盤和醒酒湯過來,他們一人打一個酒嗝,再續起前面要拓展陳家產業的話頭,亦或是商量年後從哪座山頭買幾匹寶馬,預備在來年世家公子的春獵中摘得頭籌。

    可惜往事已化爲煙塵。

    他露出恰到好處的微笑,就在費無憂也滿以爲陳雙鯉一心回朝時,年節過去的第一天,陳雙鯉在朝上呈遞出謝良辰交給他的賬冊。

    彷彿開年的第一道驚雷,炸出了被沉雪掩蓋的污穢。

    費無憂面色蒼白地捏着那本賬,終於將它們撕得稀碎。雪片落在錢玉的官帽上,她摘下帽子,平靜地在玉階下叩首。

    這是連鄧恩慈都不曾料想到的意外。他知道錢玉貪財,也知道錢玉與自己早已不是一條船上的人,但他不意錢玉的“愚蠢”,在他看來,爲所謂的庶民之政開路,是天方夜譚。

    錢玉這樣精明的一個人,爲什麼不知審時度勢,而是站到了駱水天身後?

    錢玉是被殿前司的耿雲智拖下去的,謝良辰下獄後,耿雲智與渡瓊紛紛位列朝班,耿雲智成了蒼梧國繼錢玉之後第二位能立在天子階下的女臣。

    她走的路與錢玉截然不同,一身勳爵全靠軍功,唯一的缺憾是天下人不知她是女子。

    新年第一次早朝,官家大發雷霆,彷彿預示着接下來一整年的風雨,御史臺言官們還想着如何攛掇費無憂給謝良辰定罪,被藍顏冰的眼神震懾住了。

    下朝後藍顏冰沒去找鄧恩慈,後者再也掩飾不住滿面慈和的微笑,藍顏冰藉機甩開人羣,出宮後徑直來到一座廢墟前。

    這裏是青山樓的舊址,大火過後因逢着年節,戶部既撥不出款,工部也無暇理會,便一直荒廢到了現在,殊不知廢墟後悄無聲地支起了一座小棚子。

    陳雙鯉正端坐在裏面喝茶,對面也擺了一隻茶碗,是留給藍顏冰的。

    藍顏冰撩袍坐下,開門見山道:“今日臣會安排御史臺寫出鄧恩慈與錢玉陷害殿帥的奏告,屆時推到御前,還需要殿下再添一把火,否則治不了他們的死罪。”

    陳雙鯉手指沾了點棚頂落下的灰,他取了帕子擦拭乾淨,說:“鄧恩慈可以將責任全都推到錢玉頭上,民間流言起於何處很難查,他依然可以在這場局裏摘個乾淨。”

    藍顏冰道:“那殿下打算如何?”

    陳雙鯉看他一眼,“你還記得自己爲何提鄧恩慈賣命麼?”

    “自然,”藍顏冰垂下眸子,因着喉間乾澀喝了碗茶,“臣也曾是官家還是陵王時所辦的私學裏考出的庶民,入朝後因爲沒有家底,如無根浮萍,鄧恩慈對臣有知遇之恩。”

    “嗯,可你仍心有不平,”陳雙鯉道,“你位列四大奸臣之一,受他驅使多年也只是個無甚實權的御史中丞。你不甘心只做喉舌,更喜歡辦俗差。”

    “是,”藍顏冰痛快應道,“臣自入朝起被鄧恩慈看中,他一面要我張口說話,一面要我隱忍不發,美其名曰爲‘底牌’。平生所學皆用來伺弄辭藻,落筆成文卻用不到實處,我雖是庶民出身,但既然入了這朝堂,便不能辜負胸中文墨。”

    所以他接住了陳雙鯉拋來的橄欖枝,這位如假包換的儲君將帝王心術已練就的十分到位,可以兵不血刃地分化鄧恩慈佈下的棋子,藍顏冰清醒地知道自己中了計,但甘願赴這場局。

    他不是死去的陸非之,還有家人的牽掛。藍顏冰孜然一身,敢匍匐做小,也能掀起風浪。

    陳雙鯉悠然道:“不錯,對付他,用的就是你們這份心。你與駱水天殊途同道,都不甘心做他的麾下臣。不過你委身皇都,不像他在魯南逍遙。但是別忘了,你也正因此擁有了駱水天沒有的東西。”

    藍顏冰思量須臾,吐出兩個字:“喉舌。”

    陳雙鯉頷首,屈指前傾了些,“你最看不上眼的東西,有時也可以化作你的武器。鄧恩慈是借你之手拿捏御史臺,你若不聽話,他如何管得住這麼多張嘴?只要你下定決心讓御史臺上下統一口徑,這流言就是鄧恩慈散播出來的。”

    他目光平和,藍顏冰對上這雙深窩眼,卻無端感到壓迫。

    陳雙鯉微微一笑:“成大事者,須有破釜沉舟的決心。藍中丞也不想走陸副使的老路吧?”

    藍顏冰嚥了口唾沫:“殿下睿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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