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風穿堂,書房裏幾盞燭焰搖曳,在衆人臉上覆下斑駁的陰影,這一時靜得幾人的呼吸清晰可聞,捧着熱茶的蘇星迴也不禁擡眼。
聽到麒麟兒回來了,她眸光微動,還沒開口細問,廝兒已經押着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幺來了。
那小幺被推搡着過來,定在門前支支吾吾,“小郎君他、宵禁前回的,回了房去……”
裴粵見他笨口拙舌連句話都說不明白,暗暗瞪了兩眼,把話接過來道:“婢女伺候小郎君回房換衣裳去了,奴已經着人去請,片刻就回。”
裴彥麟聞言冷嗤,“你替他說什麼話,他在吳王府私學玩鬧生事幾次了,是不是以爲我不知情?”
環視紛紛低下頭的僕婢,他目光一寒,把憑几拍得震響,“去,把人帶過來。”
眼見主翁怒不可遏,誰還敢繼續在老虎嘴上捋毛,裴粵屏息斂住神,悄悄衝外頭廝兒使了個眼色。
片刻之餘,被婢女帶來的念奴已和她阿兄裴鶴年坐在燈下翻花鼓,那廝兒才俯首哈腰地哄着一個男孩從園徑上行來。
男孩尚且梳着孩童的雙角,倒是生了一張秀氣的臉盤,眉眼卻緊湊得有些凌厲了,便是在瞑瞑夜幕也窺得出那些不屬於這個年紀的浮躁和乖僻。
男孩已經姍姍來遲,依然是我行我素地東一榔頭西一榔頭,偏不聽廝兒的求告。他腳上踩一雙厚實的鹿皮靴,靴面沾了稀泥點,在燈下也尤其醒目,廝兒渾身滲着汗,又急又懼,手提着燈,還要扯着袖子使勁擦他靴面上的泥點。
“小郎君就說不小心跌了一跤,可千萬別說是和學裏的郎君們打架,阿郎若是知道,少不得要一頓好打。”
生怕他聽不進去,廝兒不厭其煩地勸了幾遍,裴麒不耐煩地說知道了,到書房廡廊裏卻磨磨蹭蹭怎麼都不肯去,廝兒急得沒法,只能先去通報。
裴麒不得不硬着頭皮走上來揖禮,“阿耶。”
蘇星迴放下茶盞,不想落空斜了底,茶水悉數傾在了手上。
婢女拿來帕子擦拭,索性茶早就涼了,她也無知無覺,緩緩地起身,雙眼出神地望着門外梗着脖子的小兒子。
蘇星迴提裙迎過去,“麒麟兒……”
她沒有發覺自己的聲音都在發顫,撫向他臉的手在痙攣。
但裴麒望她的眼神並不友善,他攥着兩隻拳頭,惡狠狠地剜着眼,像一頭警惕防備的小豹子,用力揮開她的手,幾乎是以撞的姿態從她的身邊鑽了過去。
蘇星迴看着手怔在地上,她踅過身,視線觸碰上那小小的身影,頓口無言。
他鞋面的泥擦過,臉上還沾着泥點,錦綢夾絮的褂子上福紋被厚泥覆去,好好的一個孩子回來就滾成了泥猴樣式,下人們聲都不敢出。
眼見着父親臉色瞬變,裴鶴年起身想要給弟弟說情,裴彥麟卻出聲道:“帶念奴先去外面。”
裴鶴年略有躊躇,看着父親點頭,便抱上妹妹出了書房。
“裴麒,給你阿孃認錯。”
男孩高高挑着下巴,眼睛盯着地面一聲不吭,動也不動。
“裴彥麟……”蘇星迴紅着眼搖頭。
裴彥麟充耳不聞。
“你剛剛那是誰教你的,誰教你頂撞阿孃的?這是你面對尊長的態度?裴麒,我在問你話,你該怎麼回?”
他穩坐着東壁,眼裏折射出銳利的光,面上薄寒嚇人。
上位者的氣勢由內而外,已見威嚇,裴麒顫抖着塌下雙肩,總算稍有收斂,“孩兒錯了。”
裴彥麟道:“你在給誰認錯?我是怎麼教你的!”
裴麒又攥起一雙拳頭,在他阿耶的目光下緊咬着嘴脣,走到蘇星迴面前,敷衍地拱起手,“阿孃,孩兒錯了。”
被亂棍打死在門前的那時,怎麼都夠不着,那血流一地,冷凝的彷彿是她身上的血液。
是不是此刻這樣,就算留住了那個慘死的兒子,讓她心裏能好受一些。
她很想好好看這張臉,裴麒卻只讓她擁了一瞬,便掙開手臂,走到裴彥麟眼前。
裴彥麟容色稍霽,語氣有所緩和,“對尊親無禮爲一,與人生事,閒蕩不歸爲二,先去臺階底下跪着。”
裴粵幾個有臉面的僕婢在門前探頭,他目光一掃,“但凡替他求情的,一人鞭笞三十。”
蘇星迴正要開口,裴鶴年從身後拽住她的衣袖,輕聲道:“阿耶有分寸的,阿孃別擔心。”
他眼神朝外指了指,意思是叫她安心,然後笑着進去,“阿耶,他們把飯菜都擡來了,這就擺飯吧。”
裴彥麟頷首,想了想,“先讓他進來喫飯,喫完我有話要問。”
裴鶴年應下,又朝母親笑了笑。
蘇星迴暗鬆一口氣,任蘭楫扶她坐下。
食案擺上,蒸餅冒着騰騰熱氣,念奴用胖乎乎的小手捧起一個舉到蘇星迴眼前,“阿孃不要生氣。”
“念奴喫吧,阿孃也有的。”蘇星迴揉揉她的腦袋。
念奴愛喫蒸餅,愜意地晃着腿,滿足地啃起蒸餅。
庖廚做的有膾魚,搭配橘絲,是鶴年愛喫的切鱠,精炙的羊肉沾胡椒,再配一碗鹹蛋合適的湯餅,是她的飲食習慣,另有一些蒸鵝,裴麒挑的最多,碗裏其餘的菜品他不是掃在一邊,就是丟在碗外邊。
“阿耶,二兄又挑食了,快打他屁股。”
念奴指着裴麒的碗,向她阿耶告狀,裴麒瞪她也不怕,嘟着嘴,哼哼地甩開腦袋。
在裴彥麟看過來前,裴麒抱住碗筷,把挑揀出去的飯菜全部撿回來默默喫掉。
一家人難得坐在一處喫一頓飯,用完晚飯,婢女牽了念奴回去,裴鶴年想陪蘇星迴回院子,蘇星迴想着他學業辛苦,只說時日還長,讓他回去歇息。
裴彥麟要和裴麒單獨說會話,她想聽聽說什麼,可裴彥麟分明不允,態度甚至十分強硬地命蘭楫陪她回去。
裴麒這孩子對她的牴觸情緒是那樣強烈,讓她沒有任何準備,心裏彷彿膠着什麼,一根軟刺就這樣硬生生地懸在心口。
她撫着胸口,腰那兒卻疼得她倒吸涼氣,走路都有明顯的異樣。
“可能是小郎君撞得狠了。”蘭楫替她按着。
小孩多是沒輕重的,使着勁地往身上撞,大抵也好不到哪去。
蘇星迴搖頭,“只是皮肉疼,不要緊的。”
養育兒女的經驗她半點也無,念奴或許是因爲年幼,還不知事,鶴年那樣的性情卻非人人都有。在裴麒身上的精力,總是少過他的兄長和妹妹。
她蹙緊眉心,蘭楫擔心更勝,“先前還跌了一跤。這樣不行,奴得去請醫師來診斷。”
蘇星迴拖住她的手,“久不活動,扭了筋骨,不是什麼大事,與其大張旗鼓請醫師不如擡檐子來我坐回去。”
見她再三堅持,蘭楫請她先去房裏等候,她去叫人來。
蘇星迴答允了,聽着足音急急遠去,她也跟着廊下微弱的光線,慢步走回書房。
庭上槁梧在風裏飄蕩,捲了滿地的枯蝶,她貼靠着楹柱,空曠闃靜的深院,冷月照着,竹篾打在幼子掌心,卻是在剜她的皮肉。
她扣住門扉就要進去阻止,男孩撕心裂肺的哭聲直直撞進她的心頭。
“她都不管我,我不要叫她阿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