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姐兒冷聲道：“打四十板子。”
“算了吧二嫂子，他如今算是我身邊的人，不看僧面看佛面，你且饒了他這一次。”黛玉平聲靜氣地勸着，讓人聽不出她的喜怒。
鳳姐兒譏諷道：“他原是賈府裏廚子，怎麼就莫名其妙成了你身邊的人？況且你也是名門富家裏的女兒，我活了這麼大，還真沒聽過哪家的千金小姐將小廝當做自己的身邊人，太太你聽過麼？”
王夫人搖頭道：“沒聽過。”
鳳姐兒接着道：“若是太太的女兒胡亂將小廝放在身邊，恐怕太太早已動用藤鞭抽死那不要臉的混賬女兒了。”
黛玉等她二人話落，方纔不緊不慢道：“嫂子說的有理，可惜這理只適合賈府這樣的勳貴望族，對於我這樣沒爹沒孃的女兒家來說，真是半點用處也沒有，你嘮嘮叨叨一大堆，是指望着能讓我心生羞愧，還是覺得這些不痛不癢的言語能從我身上削下一片肉來？”
黛玉眉眼低垂，芊芊玉指百無聊賴地把玩着胸前的一縷長髮，隨意地站着，自有一段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嬌柔風流。
鳳姐兒本是出口譏諷她，誰知她已經不要臉到了這個地步，渾然不在意的模樣反倒將鳳姐兒氣了個半死。
“太太，咱們原是親戚，縱然翟南先離開賈府有錯，但也是爲了趕往揚州救我，若不是他不管不顧地跑去救我，我不知要被璉二哥折磨成什麼樣了。”黛玉說着便留下淚來。
不提賈璉的事還好，一提賈璉，鳳姐兒心裏更是怒火攻心。
但黛玉嘴快，不等她開口便繼續道：“所以太太雖厭他壞規矩，我卻萬分感激他，還請太太看在我的份上，將契給了他罷。若是太太非要罰他，我念着他救我的恩情，必要與他同罰，哪怕我這身子骨不中用……”
她一面說一面哭，說到最後已泣不成聲。
翟南連忙配合她：“姑娘快別哭了，我是萬不能讓你同我一起受罰的，你身子骨那樣弱，連哭多了都容易暈厥，更何況挨板子？”
他話音未落，黛玉便佯裝頭暈，作勢歪倒，偏往王夫人懷裏歪去，口內求道：“我站不住腳了，嫂子太太快救我。”
王夫人慌忙扶住她，黛玉倒在她懷裏，口中胡亂嚷着：“我不能做冷眼旁觀的人，要罰連我一起罰……”
王夫人雖然也不喜她，但想着她到底是賈母的外孫女，賈璉又剛因爲她被革職，才過了這些日子，林黛玉之名恐怕還在皇上那裏掛着，她哪裏敢讓這小祖宗真在自己懷裏出事，只能連忙答應道：“我不罰他就是了，你別倒我懷裏。”
聽她說了兩三遍央求的話，黛玉方慢吞吞地站起身，“剛纔是怎麼了？天地好似顛倒過來，我竟站不住腳。”
鳳姐兒冷眼瞧她，見她分明是假裝的，卻又沒法子拿她怎麼樣，直把自己氣得要死。
黛玉一邊整理釵環裙襬，一邊對翟南笑道：“還不謝太□□典？”
後者忙捧着荷包對王夫人行了一禮。
王夫人不是鳳姐那樣剛強凌厲的人，對着黛玉強裝病的無賴沒一點法子，只得悶聲道：“我沒有隨身攜帶紙契，你明兒去二門上等着，我讓我屋裏的金釧拿給你。”
翟南忙道：“謝太太。”
黛玉也笑道：“謝太太。”
王夫人也不說客氣的話，拉着鳳姐兒便匆忙走了。
這邊鳳姐兒還氣着，道：“太太今兒算是見識了這丫頭的壞心眼了吧。”
王夫人低聲應了一句。
鳳姐兒又道：“那太太爲何這麼仁慈放過了她倆？我也不怕太太惱，明着說，太太就是太過仁慈了，讓那兩個混賬東西得寸進尺，我若是太太，就是拼着讓下人看笑話，也要和他們鬥上一場，讓他們知道咱們賈府不是任人撒野的地方。”
王夫人呵斥：“親戚之間鬥什麼？我看你是氣糊塗了。”
鳳姐兒一心向着王夫人，沒想到反被她訓了一句，不禁嘴角下撇，委屈起來。
王夫人低嘆一聲：“她是老太太的外孫女，你不知道她媽在世時，是怎樣的嬌生慣養金尊玉貴，所有孩子中，唯有她媽最得老太太寵愛，便是當年的我，都不敢掠其鋒芒，如今她媽死了，她來了金陵，老太太是將對女兒的念想都寄託到了她身上。”
“你是個剛強的人，眼裏揉不得沙子，可再揉不得沙子，難道能把她怎麼樣嗎？倘若你真和當面硬嗆了一回，讓地下的丫鬟婆子看些笑話也沒什麼，可若是傳到老太太耳裏，你能保證老太太向着你？”
“便是老太太向着你，可你別忘了璉兒的事，璉兒剛被皇上革職不久，她林黛玉的大名說不定還在皇上的桌案上擺着，咱們賈府樹大招風，少不得有些小人盯着咱們家裏，若是你和她硬來一回，被那起小人再寫了摺子遞與皇上，咱們寧榮兩府哪還有好日子過？”
王夫人道：“我知你與她不合，且她也的確不是個簡單人物，迎春目下剛被封妃，你再等等，等元春在宮中站穩了腳跟，憑你和她怎樣鬥，我再不攔你。”
提起元春，鳳姐兒神情有了些許嬌狂和得意，“咱們娘娘爭氣，有娘娘護持，即便有那些小人暗算，咱們照樣能高枕無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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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和翟南迴了新宅院，此時已過了子時，兩人往賈府走一趟都沒了睡意，便喚雪雁端來一些果子點心。
喚了半日，來的卻是李石頭。
黛玉有些意外：“雪雁呢？”
李石頭道：“姑娘和東家去了賈府遲遲不回，雪雁妹妹等了半日，實在扛不住困，已去睡了。”
“小姑娘倒是挺會偷閒。”黛玉笑道：“那你怎麼不去睡？”
李石頭忙道：“咱們院裏就我一個小廝，我若睡了，誰來爲姑娘和東家開門？”
翟南笑道：“你倒挺盡心，天不晚了，我和林姑娘還要說些話，你且去睡罷。”
李石頭走後，翟南抓了把五香瓜子，邊嗑邊問：“我看寧榮兩府各門都貼了喜字，是有什麼喜事嗎？”
黛玉用茶蓋撇去茶碗裏的浮沫，慢條斯理道：“元春封妃了。”
翟南嗑瓜子的動作一頓，皺起眉陷入了沉思。
黛玉自在一旁安靜喝着茶，並不出聲打擾他。
半晌，他問：“賈府裏的人就是因爲這個才請你看戲的？”
“可不是嘛，咱們回了金陵已有三日了，雖是老太太做的東，但我尋思着，請我去應當是邢夫人鳳姐兒等人的主意，目的是想借元春封妃的事壓我一頭，讓我明白賈璉被革職一事撼動不了賈府的根基，不過我也奇怪，雖說元春被封妃是早晚的事，可忠順親王剛參了賈璉一本罪狀，剛煞了賈府的威風，怎麼轉眼就封了元春？”
翟南道：“欲先使人滅亡，必先使人瘋狂，依我看，這是皇帝在麻痹寧榮兩府和他們背後的錯綜複雜的勢力。”
黛玉蹙眉沉思片刻，忽而嘆了氣：“我明白了，賈府自寧榮二公輝煌，打下了令人豔羨的根基，可根基太厚實，且黨羽衆多，新皇害怕了，所以要除他們，只可惜了元春姐姐，被皇帝當做了掩人耳目的棋子。”
“自古帝王皆薄情。”
黛玉冷笑道：“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如今元春又封了妃，看來賈府要在風光一陣了。”
翟南道：“他們風光他們的，咱們忙咱們的，彼此井水不犯河水。”
黛玉點點頭，復又聽他問：“這次去聽戲，可有人因賈璉的事爲難或怨恨你？”
她搖搖頭，笑道：“沒有，摺子是忠順親王親自遞與皇上的，除了摺子上寫了我的大名，其中並沒有我什麼事，況且在賈府人眼裏，我縱是有些心眼，也只是個胸無點墨的姑娘，哪有本事摻和到政事上去？所以他們都信了聖旨上的話，以爲都是賈璉一人壞了心眼要貪錢，便是賈母和鳳姐等知道其中關係的，也只以爲是賈璉或賈政賈珍等在官場上得罪了人，才招致忠順親王參罪狀。”
翟南笑道：“不怪他們猜不到你頭上，實在是你這招借刀殺人太高明瞭，不過我也真是奇怪，你前世原只在大觀園裏生活，並不怎麼出賈府的大門，深宅大院困了你一輩子，你如何會對朝堂之爭有這些瞭解？”
“我當然是不瞭解這些的，奈何每次開直播時，總有網友在直播間聊一些賈府的事情，有幾個學生聊的特別歡，聊到最後甚至能吵起來。”
翟南道：“這都能吵起來，至於嗎？”
“可不是嘛，我也覺得不至於，便好心勸他們，誰知他們偏不要我摻和，說是爲了畢業答辯做準備，他們說的多了，我也就略微有了一些想法。”
“……”
黛玉嘆道：“以前我只想着愛恨情仇，殊不知與天下局勢相比，那點風月心思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而這些小事往往又牽動着大事，我上輩子見識淺薄，竟看不到這些小事背後的局勢，可見是白活了。”
翟南道：“你上輩子白活了，所以老天可憐你，又給了你這一世。”
兩人又說笑一回，直到丑時方纔回房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