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中秋宮宴。
百官朝賀,歌舞昇平,一派祥和之下,花甯只覺得煩悶無比。
從進入泰和殿開始,她便時刻不離地貼在時秦觀的身側,爲他斟酒夾菜,竭盡全力表現出一副恩愛模樣。
近日京中流言喧囂,說她康樂攪得侍郎府上下不得安寧,更與駙馬貌合神離,皆因兩人並非天賜良緣,終究不得善果。
花甯氣得發瘋,可惜揪不出傳播流言的主謀,也堵不住悠悠衆口,眼看時秦觀待她一日比一日冷淡,自己竟也忍不住懷疑,是不是真的哪裏做錯了。
她委屈萬分,心想外人誤會也就罷了,可自己的駙馬不該誤會啊。
周姨娘處處刁難婆母戚氏,恰巧被花甯碰上,這纔將她綁了扔進山裏悔過,誰能料到她竟嚇得昏死過去。還有那個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表舅舅曹寅,打着駙馬爺的名號行事不端,欺負良家女子,花甯沒命人將他打死,已是給足了侍郎府的面子。
她越想越憋屈,便不再討好時秦觀,自顧自喝起了悶酒。
“時大人,聽聞你自小就有過目不忘的本領,可是真的?”
“郡主謬讚,時某的確擅長記憶。”
“我兄妹二人受父王教導,平日最愛結交如時大人這般才學淵博的君子,姝怡敬時大人一杯。”
“多謝郡主。”
一來二去,相鄰而坐的兩人開始談論詩詞歌賦。
花甯心裏的醋罈子哐噹一聲被打翻。
她爲了討時秦觀的歡喜,不惜做低伏小,好話說盡,可他不領情,不願喝她親手倒的酒。而上官姝怡不過才說了幾句故意逢迎的場面話,他就被迷得團團轉,聊得如此投機。
更何況京城誰人不知,她上官姝怡垂涎時秦觀的美色許久。
如今衆目睽睽,花甯顏面掃地。
作爲大周最受寵的公主,她何時受過如此屈辱?
妒火衝昏了花甯的頭腦,她摔了手裏的杯子,不管不顧地衝到上官姝怡的面前,抓着她的頭髮撲倒在地。
“上官姝怡你不知羞恥!”
“勾引駙馬的賤貨!”
“教你眉來眼去□□,教你整日歪門邪道!”
“長得這般難看,憑什麼和本宮爭!”
……
兩個皇室貴女扭打在一起,什麼顏面體統皆拋諸腦後,如同市井潑婦,粗鄙之語迴盪在整個大殿之內。
顯宗帝頭痛欲裂,命人將其分開,一個送回端王府,一個直接禁足在了宮中。
翌日,花甯被罰抄書,渾渾噩噩之間,竟記不太清昨日發生了何事。
直到諫議大夫率司諫、正言等一十八人跪到顯宗帝面前,上書奏表,她方纔知道自己闖了大禍。
“康樂公主德行有虧,昨日鬧劇百官譁然,丟盡皇室顏面,臣等以爲,公主擔不起儲君人選,並應褫奪封號封邑以示懲戒。”
花甯躲在屏風後頭,臉色發白,聽着諫議大夫慷慨激昂地批她往日罪狀,如同帶刺的鞭子用力打在身上,火辣辣的鑽心的疼。
她慢慢想起來,昨日,當着文武百官及皇室宗親的面,她做了一件丟人現眼的破事。
手上的書無論如何是抄不下去了,她恨不得立刻離開京城,躲進人煙罕至的深山,再也聽不到這些刺耳的聲音。
她乾脆擡手捂住耳朵,但半刻鐘後,手便有些痠痛,無耐,只好放下。
這時已聽不到諫議大夫痛批她的聲音,而是換了個人,正滔滔不絕地闡述救災之法。
“臣以爲,治理蟲災有如下四法:治蟲法、賑糧法、監察法、疏民法。”
花甯看不到這人相貌,只聽到聲音如玉石敲擊,抑揚頓挫。
他嘴中的四個方法行之有據,條理清晰,便是從不關心民生政事的花甯也聽得入神。
她便想,這朝堂果真人才濟濟。
後來才知道,獻上這救災四法的人,正是當年批判花甯生活奢靡的國公府嫡孫,溫書瑾。
雅間內,一縷清風混着桂花的香味拂過花甯的臉龐。
她定了定神,發現溫書瑾端着酒杯,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白映雪擠在白文香的身側,一副看好戲的表情。
“你誤會了什麼?且講清楚。否則,我不知該不該原諒你。”花甯用手撐着下巴,似笑非笑。
她不知自己這副戲謔的表情最是美得驚心動魄,今日盛裝打扮,更襯托出那份與生俱來的矜貴與姿容。
溫書瑾不由地移開視線,感到有些喉嚨發緊。
他輕咳一聲,答道:“臣誤會殿下舉止輕狂,出於私怨,故意刁難無憂郡主與世子。”
花甯故意裝作驚訝狀:“你沒誤會,我就是故意刁難他們。”
溫書瑾語塞,沉默片刻。
白映雪笑得捶地,不忘和白文香解釋:“咱們這位表兄素來鐵面公正,對人嚴謹,對己苛刻,所以仇家衆多。而在這一衆仇家裏最出名的,就是你身前這位康樂公主了。”
然溫書瑾未被一番嬉鬧影響,思考片刻,又道:“目的不同,即便方法相同,結果也大相徑庭,這便是差別。臣一葉障目,誤會殿下,若不自省,愧當人臣。”
“那好!”花甯支起身子,指着桌上的酒壺道:“聽聞你從不參加朝臣私宴,平日滴酒不沾,你若誠心道歉,便把這一壺酒都喝了,如何?”
“好。”溫書瑾說完,仰頭飲下杯中酒,“這是第一杯。”
他隨後提起酒壺,又往杯中斟滿,很快喝下第二杯。
等到了第三杯,白映雪忽然按上他的手,搖了搖頭道:“姨母交代過,你……”
溫書瑾不等她的話說完,換了隻手,飲下第三杯。
三杯下肚,他放下酒杯,對着花甯作揖:“公主答應了臣,可要說話算話,剩下的欠着。”
花甯失笑:“說好的是一壺,你這纔到第三杯,什麼欠着……”
話未說話,便聽到“砰”的一聲,溫書瑾半個身子栽倒在了桌子上。
“他這酒量……”花甯恍然大悟,“怪不得滴酒不沾,怎地才喝三杯就醉成這樣?”
“殿下有所不知,我表兄沾了酒便全身奇癢無比,所以姨母不讓他喝,這酒量自然差勁。”白映雪喚來活計,扶溫書瑾躺在旁白的軟榻上,“無妨,半年前也曾這般醉過,很快便醒了。”
白文香佩服道:“看來表兄是真心向殿下道歉。”
花甯往自己杯中倒上一杯,輕輕說道:“他從小就呆,大了還是這般呆。其實他不用向我道歉,而是我,該向他道謝。”
白映雪隨口一問:“殿下要謝我表兄什麼?”
花甯悠悠道:“謝他教導之恩,他可算得上是我的老師呢……”
這聲音幾不可聞,白映雪顧着喫菜,並未在意。
少了溫書瑾,三人便聊起一些姑娘家的閨中趣事,花甯又問了廣陵的人文風土,說有機會定要去上一趟。
“文香,女子想要行商絕非易事,做不成世子妃,你爹孃到時候另尋一門親事,你又該如何?”
“那我便落髮爲尼,絕了他們的心思,殿下看這法子可好?”
“好啊,好得很,你看似文弱,骨子裏倒也是個女將軍。”
“我們白家的女兒,個個都是將軍!我白映雪要做將軍,我妹妹文香也要做將軍!”
花甯搖了搖頭,笑這兩人都醉了。
果然,不過片刻功夫,白映雪和白文香就一前一後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衆人狂歡,留一人清醒。
花甯轉身靠在窗戶邊上,對着圓月獨飲,內心從未像此刻這般平靜。
不知過了多久,遠處隱隱有琴音傳來,古樸悠揚,宛若天籟。
她不由地伸出手指,伴隨曲調輕輕敲擊窗沿,小聲哼唱。
一曲終了,花甯意猶未盡,側首,才發覺溫書瑾已經醒了,正皺着眉頭抓癢。
瞧他樣子,的確是渾身不自在。
“就沒什麼法子可止癢?”花甯出聲問道。
溫書瑾嘴角微翹,竟露出一絲羞赧:“讓殿下見笑,臣從小便這般,沒尋到有用的法子。夜深了,臣送殿下及兩位表妹回府。”
花甯點頭,她也的確有些疲倦。
街市上依舊點着燈,將車馬的影子拉得很長。
白映雪和白文香被安置在車廂內,搖搖晃晃睡得昏天暗地,花甯不願擠在一處,選擇騎馬,順便散散酒氣。
她與溫書瑾並行一路,也看他難受了一路。
“你若早說有這頑疾,我定不會勉強,現在這般,我倒成了罪人,改日我去問問李煥,不信找不到法子。”
“臣多謝殿下。”
“你要真謝我,便幫我個忙。”花甯正色道,“端王府的前任世子妃死得蹊蹺,你們諫院可知什麼內情?”
溫書瑾細想一番,搖頭道:“未曾聽聞。”
“那你替我多留意些,這端王府一家子都讓我覺得古怪。”
卻聽溫書瑾拒絕道:“恐怕要讓殿下失望,這並非臣的職責,公器私用,不合規矩。”
……
快要到獅子巷,花甯又想到什麼,勒緊繮繩道:“那麼文香的事,你幫忙隱瞞一下,總合規矩吧?免得被白將軍知道,徒增波折,他的脾氣你也知道。”
“臣會見機行事,殿下不用擔心。”
他這話說了等於沒說,不知是答應還是不答應。
道歉時一副嘴臉,託他幫忙就換副嘴臉,花甯暗罵一聲呆子,恨恨瞪了他一眼,駕着馬氣沖沖地轉進了巷子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