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玫瑰 >第12章 楚門的世界
    思諾重新回到了玫瑰的生活中,帶着星光熠熠。華裔小姐競選入行,電視上時有廣告播出,而後簽約香港一家電視臺不時出演一些戲,據說她的男朋友很支持她。

    玫瑰覺得無以自處。她一直不願意去想起思諾。甚至每次下雪,她都會想起snow,思諾,而後覺得痛。那雙玫粉色的高跟鞋,利昂的牀。

    玫瑰知道這不是辦法。她把自己囚在瑞士這個白雪皚皚的安靜國度。她本來有很多理想的。她是經濟學碩士,又進修了法蘭西文學學士。本來,她想成爲最棒的新聞工作者,她想讓世界聽見她的聲音。就像亞歷士那樣,爲這個世界做一點事,他熱愛的這個世界。但是現在,她把自己囚在這裏,每日向大家推薦哪裏有好喫的巧克力。

    她放棄了那麼多,放棄了她的理想,她只是想安安靜靜過日子,一直到死。不用再想那些一想就痛的事,不想再見那些一看見就難過的人。命運卻不肯放過她,硬是把思諾送還她的生活裏。報紙裏會看見,電視裏會看見,無處不在,笑着,花枝招展的,提醒她那些不可忘記的背叛和傷害。

    還能逃到哪裏去呢?玫瑰熄滅一支菸,把地球儀撥轉一圈,想起米蘭昆德拉的話:有另外一個地球儀嗎?

    這年的平安夜,玫瑰在布朗家裏度過。本來阿妮塔不肯放她走,說夜這麼深了,玫瑰卻執意回自己的公寓。小布朗帶了一個西班牙女孩子回家過年,玫瑰自覺是外人,不便打擾。

    阿妮塔把車借給玫瑰,玫瑰微醺地開車回去。路程不遠,十分鐘已到。下了車,鎖車門,玫瑰忽然覺得哪裏有點不對勁,脖頸後面颼颼發冷。站在當地,查看四周,沒有人,鄰居門口掛的橘黃燈盞照着路邊的殘雪。

    玫瑰拿鑰匙開門,門打開的剎那,忽然被人從背後擁住。玫瑰扭過頭想尖叫,嘴脣卻被吻住。那人簇擁着玫瑰半推半抱地進了屋子,把門落鎖。

    玫瑰用了最大的氣力掙扎仍是掙不脫,情急之下抓起腳上的高跟鞋猛砸那人的頭。那人不備,喫痛地放開手,擦了擦嘴邊被玫瑰咬出的血。

    “你是不是瘋了?萊斯禮?”玫瑰面色慘白,及看清眼前是這個人,又多少放下一點心。她贏過他,她不怕。

    “你忘了嗎?我們有約定。”萊斯禮施施然說,“平安夜,我在這裏等你。玫瑰,沒有想到我們踐約竟遲了三年。一直到今天,我們纔有機會一起度過聖誕節。merrychristmas!”最後那幾句話,萊斯禮說得異常溫柔,手指滑過玫瑰的臉。

    萊斯禮仍然是萊斯禮,穿着灰色大衣,斜斜打着一根領帶。玫瑰想起英國雜誌曾評價他說,這是一個好看得令人嘆息的男子。他的確是。可惜,他不是能令玫瑰嘆息的那個人。

    “沒有用的,萊斯禮。今時今日,我對你來說也已經不再有任何價值,你何苦還來找我?”

    “我愛上你了。”萊斯禮貼近看着玫瑰,“自從在馬德里又看見你,我發現這三年當中,我並沒有把你忘記。”

    “你是不是退役之後太閒了?”玫瑰知道上個月的大師杯總決賽之後,萊斯禮已正式掛拍。

    “我是說真的,玫瑰,我愛上你了。如果你不相信,我們明天去找一間教堂結婚。”

    玫瑰摸不透他又想幹什麼,不過可以肯定,但凡他想做的就一定不會是好事。萊斯禮伸手接觸玫瑰的肩膀,玫瑰讓開,“對不起,我們並不相愛。”

    “玫瑰,今天我來到這裏,只是想帶你走。我想帶你離開這個危險的地方。”

    “有你的地方纔是危險的地方。”

    萊斯禮並不介意,反而笑了,“玫瑰,你知道我最愛你哪一點嗎?在你的世界裏,每個人都是好人,做人應當莊敬自強,愛情應該地老天荒。你怎麼不問,我是怎麼找到你的?”

    “你在餐廳擺弄lomo機,這麼巧被人家賞識了你拍的照片,留在這裏工作,你打算一直留到死嗎?你隨隨便便去了一趟馬德里,隨隨便便看了一場網球,這麼巧與我重逢。玫瑰,第一次見面時你對我說,人生那些關鍵的地方很大程度上是靠運氣。但是玫瑰,我告訴你,我們碰巧不是運氣特別好的那種人。”

    玫瑰坐下來,說不清這究竟是一種什麼感覺。天真啊,玫瑰。不是跟自己說好了嗎,再不要相信任何人,真是沒有記性。布朗和阿妮塔,他們怎麼能欺瞞這麼久。愚蠢啊,玫瑰。又一次,被信任的人出賣。這個世界到底是什麼了?

    “一切都是安排好的?”

    “辦一間這樣規模的雜誌社並不很難,是不是?”萊斯禮有點不忍心地看着眼前這個女孩子,“我早已告訴過你,英氏的產業其中一項是世界上幾乎最大的傳媒集團。”

    “他的目的呢?”

    “將你困在這裏。掌握了你,就等於掌握了英利昂。”

    想了想,玫瑰止不住地笑起來,“我真的不知道我有這麼大的本事,你們是不是太高估了我?”玫瑰笑得幾乎流下眼淚,“萊斯禮,你回去轉告派你來的那個人,我只想簡單過日子。你們有你們的世界,我有我的世界,這不是一個楚門的世界。”

    “沒錯,我和英氏達成協議,只要我把你帶走,我會得到我想要的。但是看來,他不是高估了你,他是高估了我。”萊斯禮的笑容裏有一點落寞,“你其實並不愛我,是不是?英利昂是一個傻瓜。”

    聽見這話,玫瑰腦子裏忽然冒出《紅樓夢》裏的一句臺詞:白擔了這個虛名兒。想笑,內心更多卻是酸楚。利昂是傻瓜,她也是。

    不必再打什麼辭職信了,這次收拾行李的時候,玫瑰想起楚門。電影裏,楚門是一心想要離開的人,所以他興高采烈。但玫瑰是被迫離開的那個人,所以只剩下無奈和悽惶。

    年輕的時候,她曾經以爲整個世界都是她的。第一次走出戴高樂機場,她把行李放在地面上,對自己說:c\‘‘estparis。她以爲巴黎是她的,世界是她的,世界上的花兒有那麼多,玫瑰只有一個。多麼虛妄。那些青春的日子一頁一頁翻過去,現在她開始明白巴爾扎克的那句話:一朵玫瑰像所有玫瑰一樣,只開了一個上午。

    原來,她只是芸芸衆生裏的一名,沒有什麼不同。

    離開瑞士之前,玫瑰去了一趟索洛圖倫。

    亞歷士住在這裏差不多六年了,從他搬到瑞士,玫瑰就去了法國,她想離他近一點。一山之隔,彷彿她就在他的身邊。但事實上,她從來沒有來過這裏,他的身邊。

    玫瑰知道亞歷士不在,他去洛桑開會,要去一個星期,報紙上是這樣說的。

    玫瑰在亞歷士住所附近找一間小旅館住下。這是很美的地方,剛下過雪,周遭一片安寧。推開窗,就可以看見亞歷士的房子,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屋頂一層白雪。玫瑰摘下手套,手臂支撐着身子,略微傾斜地對着窗外望了一會兒,然後關上窗,在椅子裏坐下。

    閉上眼睛,腦海空明,也不知道想些什麼,恍恍惚惚天就黑了。再看窗外,看着亞歷士房間的窗子,看了很久,忽然想到菲茨傑拉德的小說,想到蓋茨比深情的絕望的眼光。黛西是蓋茨比唯一的夢,到死也無法放棄的夢,可他的夢是不會實現的。對於玫瑰來說,也是一樣。“所以.我要放棄你了,亞歷士。”

    玫瑰不想去樓下的餐廳喫飯,只要了一壺咖啡,在房間裏看報紙。一個個法文字母在眼前跳躍,眼睛睏倦無比。捱到清早四點,玫瑰披上大衣準備去外面走走,臨出門特地照了照鏡子。

    好像很長時間沒有仔細照鏡子了,從前利昂取笑她開車都要時時把鏡子扭過來看。可是這三年,玫瑰逐漸忘記自己的容貌。每天把臉和身體洗乾淨,穿好衣服,塗上口紅,不塗也無所謂。那種跟着利昂去一場場派對,縱聲歡笑,被人稱讚美麗的日子,恍如前生。有時想想看,那時怎麼竟有那麼多的精力去那些赴不完的派對。

    玫瑰對着鏡子塗好口紅,櫻花粉色。可能是光線的緣故,鏡子裏隱約仍是一個年輕的女孩子,嘴脣潮溼性感,眼睛有倔強天真的神氣。還沒有一百歲,真是奇異。

    玫瑰想見一見那個女人。她知道那個女人就在那扇門裏面,她卻不能去敲門。那是她必須止步的領土。

    玫瑰在旅館與那所房子之間徘徊和等待,好像她一生都在這扇門前徘徊和等待。一天,兩天,到了第三天,玫瑰知道她正在做的這件事毫無意義。

    她已經在報紙上見過那個女人很多次了。那個女人穿着花裙子,燙一頭捲髮,如很多妻子和母親一樣。即使對面相逢,玫瑰也並不會把她認出來,如果她沒有站在亞歷士的身邊。

    但她始終就是亞歷士的妻子,那個女人作爲一個符號存在着。玫瑰明白,除非把他搶過來,否則再怎麼愛他都沒有用,陪在他身邊始終是另外的女人。但她怎麼能辦得到呢?她的對手不是一個女人,是一個符號,符號而已。

    十二年了,比兩次世界大戰加在一起還要漫長。這本來也就是一場戰爭,而玫瑰是註定的輸家。這一次來到這裏,玫瑰就是來宣告自己的失敗,從此抽身引退。

    “亞歷士,我到底沒有愛你到最後。”玫瑰雙手插在黑色大衣的口袋裏,站在雪地上對着那扇門說,“我曾經以爲,我會一直愛你到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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