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玫瑰 >第13章 沒有月亮的晚上
    玫瑰決定回國。

    一直以爲自己作爲一個世界人存在着,走到哪裏都是一樣,既然在哪裏都是一樣。

    從索洛圖倫搭車回日內瓦,轉至伯特明根倒地鐵,玫瑰在地鐵站買了一份報紙邊走邊翻,忽然聽到有人喊她的名字。

    “玫瑰。”

    回頭,一個人站在不遠處的路燈下。玫瑰覺得,心臟停了。

    身影從一路昏黃的燈光中走過來。他的個子很高,及至站到玫瑰的對面,肩膀擋住了大半的光線。玫瑰看着他的臉,看不清他的表情。“好久不見。”玫瑰聽見自己回答他,“亞歷士。”

    “真的是你,玫瑰?真的是你。”地鐵的聲音,路人靴子踏在雪上的聲音,營營地在耳邊響着,玫瑰什麼也聽不見,只有他的聲音,他的聲音。他仍然說英語,他大概不知道玫瑰現在已經講一口流利的法語。他仍然對她說英語,玫瑰傾聽着他的聲音,覺得自己變回了一個小孩子,那時她只懂得蹩腳的英語,聽力又很差,一再要他重複,他耐心地一遍一遍對她說,用盡量標準的發音。就如此刻。

    亞歷士看着玫瑰,玫瑰一直笑,好像世界上就只有這一種表情。亞歷士想起有一次他與玫瑰談及理想,他問玫瑰最想去的地方是哪裏,玫瑰在他的心臟位置劃了一個圈。亞歷士忽然覺得,此刻,那個位置扯痛不已。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說,“真沒想到,在這裏遇見你。這一向以來你在哪?”

    “瑞士,日內瓦湖畔。”

    “瑞士?”他有點錯愕,“我們居然一直沒有遇見。”

    “人生是這樣的吧,我們沒有緣分。”

    我們沒有緣分。亞歷士久久地說不出話來。隔了好一陣,才道:“至少,你來到這裏可以打一聲招呼。我,我們都很掛念你。”他看到玫瑰的中指,“你訂婚了?”

    那是利昂送的戒指,玫瑰一直沒有捨得摘,對自己說只是紀念。聽見亞歷士這樣問,情不自禁把手指蜷起來:“只是不想被打擾。”

    亞歷士看着玫瑰這個自我封閉的姿勢,一時說不出話來,想了一想,問她,“你這是打算去哪裏?”

    “我準備回中國。”靜默一下,玫瑰說,“你呢?”

    亞歷士沒有說話。他當然是回家,當然。玫瑰覺得自己問了一句廢話,沉默中感覺逼仄的壓力,只好顧自說下去,“走了這麼一大圈,還是想家了。本來我以爲自己是一個野孩子,連沒有幸福都不介意。”

    飛快地看了一下表,亞歷士說,“現在還有時間嗎?我知道附近有一間咖啡館,來到伯特明根,一定要去的地方。”

    坐在咖啡館裏,玫瑰覺得荒謬,她真的沒有想過還有這麼一天,她和他,坐下來喝一杯咖啡。

    “這是第一次,你對我說,doyouhavealittletime。這句話我等了好多年,想不到今天是這樣的情形,好像咱們還可以做朋友。”

    “我真的有那麼好的自制力嗎?”

    “是啊,那時每次都是我開口說,doyouhavealittletime?而你總是說no,no,no。你說你要開會,你要工作,你很忙,有忙不完的事。其實我也知道,你只是不想理我,又不願意直接拒絕我。”

    “哪有你說的那樣,怎麼在我的記憶裏,都是我打電話對你說對不起,然後被你罵得我不能出聲。”

    “那是因爲你無法抵賴。我20歲生日那次辦了派隊,專爲了和你跳一支舞,結果你爽約,只派人送花來。還有你生病,我煮了粥拿去給你喝,那是我第一次下廚,結果你讓我走,還說你病得不能下牀開門。我要找你談清楚的時候,你說已經離開北京,人在莫斯科,我買了火車票坐了一星期的火車纔到莫斯科,再打電話給你,你說你去了瑞士。我一個女孩子,陷在滿口俄語的地方,坐在火車站把我一輩子的眼淚都哭完了。”

    玫瑰歷數往事,一直微笑,好像在講電影情節,並不是她自己的事。亞歷士伸手在玫瑰的臉上擦了一下,玫瑰才知道,她在哭。

    “這真糟糕,是不是?其實我一直都只想記得你的好。最後鬧得再怎樣不可收拾,中間總有好的時候。是你對我說,人要有理想才能活下去。你說,要爲這個世界做一點事。我一直都記得,我一直聽你的話,很努力地活着。你呢?你成功了沒有?”

    “對不起,玫瑰。”亞歷士看了看窗外的夜色,星光迷離,沒有月亮。好久,他說,“我曾經以爲那樣對你的傷害是最低的。你年紀那麼小,你有你自己都不知道的才華,全世界都是你的。而認識你的時候,我的人生就已經結束了。我是一個女人的丈夫,兩個男孩的父親。”

    “當時我說我要找你的妻子攤牌,讓她離開你。其實我是說說而已,我不會那麼做。”

    “我知道。”

    “遇見你我很高興,亞歷士,我的人生是從遇見你的那一天開始的。是因爲你,我纔對這個世界抱有希望。”

    “我知道。”

    玫瑰看着眼前這個男人,他曾是她的神。除了他是黑頭髮黑眼睛,萊斯禮的頭髮是金色的,眼睛是碧綠的,除了這一點差別,他們有一張極相似的臉。但是玫瑰再也不會把他們弄錯了。萊斯禮只是贗品,縱然有更妖豔的面貌,但是氣場怎及亞歷士的萬一。亞歷士只是隨隨便便坐在桌子前面,一身高貴的神采,讓水晶燈都黯淡無光。

    “今天遇見你,我也很高興,亞歷士。終於有一個機會,可以把我想說的話都說出來。從我19歲遇見你,我對自己說,這個男人我會愛到90歲。現在,十多年過去了,我可以說我依然愛你。某種意義上,我永遠愛你。你是一個里程碑。但是……”

    “但是你已經過了需要里程碑的年紀。玫瑰,你自由了。”

    “之前我去了一趟索洛圖倫,我站在你的家門口。在那裏,我釋放了我自己。”玫瑰的手指在亞歷士心臟的位置劃了一個圈,“我自由了。”

    亞歷士送玫瑰回地鐵站。不知道什麼時候,雪又下了起來,紛紛揚揚。

    近日很冷。玫瑰穿着白色短裘,穿着波爾卡大圓點的絲綢裙子,穿着平安夜那晚的高跟鞋,嘎吱嘎吱地踩在雪地裏。玫瑰平日只穿球鞋,行李裏唯一一雙高跟鞋就是這雙,紅色。童話裏,女孩子穿上了一雙紅鞋子,沒日沒夜地跳舞。可是玫瑰穿上紅鞋子,上一次遇見了萊斯禮,這一次遇見了亞歷士。真是奇異。

    玫瑰挽在亞歷士的臂彎裏,兩個人走下去,隱約知道這許是他們的最後一程了。每一分,每一秒,都應記得。這樣的夜,這樣的雪,這樣的人,這樣的一程路。來日縱是千千晚星亮過今晚月亮,都比不起這宵美麗。

    “這個世界很荒謬是不是?”玫瑰擡頭望他,“小時候我以爲,凡屬得不到的已失去的,最令人懷念。後來我逐漸明白,這個世界上最珍貴的其實是手心裏的東西,是那些可以通過努力得到的踏踏實實的幸福。愛情,就是每日的好天氣。”

    他們停下腳步,亞歷士低頭看她。雪花紛飛,風把白色短裘的狐狸毛吹起,一根根飛在玫瑰的耳朵旁邊和麪頰旁,恍惚似某一場俄羅斯舊電影的片段,玫瑰的神色有淡淡的哀傷,眼睛裏卻閃爍着星光。亞歷士把手放在玫瑰的肩膀上,嘴角揚起一個弧線,“玫瑰,你在愛着某人。”

    玫瑰有一點不知所措。

    “玫瑰,你在愛着某人。那個人,是你每日的好天氣。我不知道他是誰。”亞歷士覺得難過,但是他有什麼立場難過呢?從始至終,他是扮演拒絕的那個人。人生是一場戲,每人有自己的角色,臺詞念不對,不知道進退,就沒有資格站在舞臺上。而他這個角色,站在此地,就是要祝她好。

    “我不知道……亞歷士,你有沒有試過,你一直愛着一個人,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卻發現自己愛上了另外一個人?”

    亞歷士未想好怎麼回答。她幸福了,他就應該覺得幸福,但這其實是很難的一件事。他的立場,他的立場。他看着玫瑰的眼睛,剎那間他以爲他看錯了,玫瑰的眼中驚現一絲恐懼。玫瑰試圖推開他,一種類似第六感的東西瞬間閃過,亞歷士抱住玫瑰,用身體牢牢地將玫瑰圍起來。

    一種很陌生的聲音過去了,似乎只有一秒。玫瑰被亞歷士抱在懷裏,她的頭和臉貼在他胸膛最溫暖的位置。

    他俯下身子,吻她的額頭。她擡起眼睛看他,早說過了,他有世界上最完美的臉,似乎這麼多年過去並沒有改變什麼。她伸手去擦他鼻子下流出的血,叫他的名字:“亞歷士,亞歷士。”

    他仍然對她笑,如寒萼埋雪。玫瑰扶住亞歷士的臂膀,錯開身子,看見雪地裏的血。

    一直到很久以後,玫瑰都懷疑她只是做了一場噩夢。那是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她怎麼可能那麼清楚地看見雪地裏的血,她一定是看錯了,一定是看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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