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玫瑰 >第39章 不幸總敲兩次門
    利昂一直認爲,最壞的那年已經過去。那一年他受傷掛靴,告別他比熱愛生命還要多的足球,那一年他的母親過世,他感覺全世界只剩下自己,如此的孤獨。那一年他33歲。

    然後他遇見玫瑰,他覺得一切還沒有完,她使他覺得這個世界還是美好的。

    10年了。整整10年了。現在那種感覺又來了。10年後的現在他明白到,當你認爲最壞的已經過去,其實還有更壞的會發生。

    這一年,利昂再次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人。

    英氏是這一年夏天過世的。

    利昂從法國回來以後,英氏的病況已經告急。最後那段日子,利昂一直留在他身邊。天氣好的下午,他把窗子打開,兩人說說話。更多的情況下,只是沉默相對。隔閡太深了,已經不知道說些什麼。

    家庭醫生和特別護理幾乎24小時在旁。手術已經不能再做,一旦上手術檯可能提前死亡,只有靠藥物維持。心臟疼痛的次數越來越多,後來每天都要注射好幾次杜冷丁,身上針眼密佈。

    利昂是恨這個男人的。當年母親去世的時候,這個男人到最後都沒有來望一眼。利昂曾經恨不得他死。但是到了這個時候,卻再也恨不起來。這個囂張跋扈沒有感情的男人,而今躺在這裏虛弱如同浮屍。

    有一天利昂在病牀邊睡着了,醒來的時候是晚上九點多,他看見英氏在看着他。英氏一動不動地看着他,說了一句話。他聽不清楚,把頭俯過去,聽見那句話是“你肯原諒我嗎?”利昂的淚水一下子涌出。

    英氏說,“我從來不後悔我所做的,但是你能原諒我嗎?”

    英氏沒有捱過那一夜。

    後來整理遺物的時候,利昂在英氏書房的抽屜裏看見一張機票。沒有剪過的機票夾在一些不動產的單據裏面,多年過去仍然嶄新。

    利昂打電話把家庭醫生西蒙尼找來,拿機票給他看。西蒙尼在英氏身邊總有二十幾年了,利昂的母親病重時,英氏把西蒙尼推去法國,自己則一次也沒有露面。現在,利昂問這位老好西蒙尼,“其實他想過要去,是不是?”

    “是,但是夫人說不想見到他。”西蒙尼拿着那紙機票,看了又看,“先生一直覺得很對不起你和夫人。”

    “既然如此,何必當初。”

    “二夫人的家族對於打造英氏集團成爲no1是有很大幫助的,先生當時認爲這一步非走不可,後來大概也沒有後悔過。只是在先生的心裏,對你和夫人一直有很深的愧疚。”

    利昂伸出手臂撫摩這張巨大的辦公桌,一個人真的需要這麼大的辦公桌嗎?牆壁上掛着巨幅油畫,是英氏的肖像,眼如鷹隼。利昂忽然覺得,父親是一個很自戀的人,事實上這個男人一生最愛的人也只有自己,到死都是。他希望利昂可以原諒他,但假使時光倒回,他依然會做所有那些他認爲非做不可的事,不管是對的還是錯的,不管別人怎麼說。感情,終究不在他的計劃和考慮之內。

    西蒙尼出去的時候,忽然想起一件事,對利昂說,“塔娜小姐的體檢報告出來了,你們有時間隨時可以安排手術。”

    “什麼?”利昂根本不知道對方的意思。

    西蒙尼解釋說,“之前塔娜小姐來做身體檢查,她說打算做試管嬰兒。”

    利昂不知道塔娜有這個打算,婚前塔娜有過一次流產,子宮受創失去了生育能力,之後他們沒有再談過孩子的事。事實上這個問題一直是利昂的傷,玫瑰失去了他們的孩子,塔娜也是,不幸總是會敲兩次門。當塔娜說手術出了問題她再也不能生孩子的時候,利昂想到玫瑰,玫瑰從他的手上滑倒,他抓不住她,她觸目驚心地流血,那一幕他一輩子也忘不了。他欠了玫瑰,也欠了塔娜。所以他決定和塔娜結婚,在當時來說這是唯一他能爲她做的事。

    但是現在塔娜想做試管嬰兒,這麼重要的事他不知道。忽然覺得有點愧疚,他們的婚姻關係實在並不算好。除了給她一紙結婚證書和一堆信用卡,他沒有給她一個丈夫所承諾的那些愛和溫暖。

    西蒙尼看見利昂的表情,覺得奇怪,“這件事你們還沒有商量過?”

    “塔娜,她子宮的傷是不是沒有機會再復原?”說實話,利昂還是一個傳統的人,不願意接受試管之類的玩意。

    西蒙尼聽見利昂這樣問更加奇怪了,覺得利昂身爲人夫實在不夠合格,比他的父親英氏更不合格,“塔娜小姐不是子宮的問題,是先天性輸卵管阻塞。”

    利昂看着西蒙尼,似乎沒有聽明白,在腦子裏迴盪半天,問了一句,“你的意思是她先天就不能懷孕?”

    “不是不能,理論上是有可能的,只是機會極低,基本等於不可能。如果是繼發性的還有希望可以治好,但塔娜小姐是先天性,情況又比較嚴重,如果實在想要孩子,我也建議用試管的方式。”

    利昂的耳朵嗡嗡響,西蒙尼的闡述他聽了個一知半解,他只關心一件事,“你的意思是,她以前也沒有懷孕過?”

    “是的,以後也很難。所以如果要做試管,現在這個年紀還是適合的。”

    適合個鬼。利昂胸膛裏的憤怒是慢慢才燒上來的,他用了一天的時間來消化這件事,第二天他委託律師擬訂離婚協議書送給塔娜。

    亞歷士說的沒有錯,蔣思諾說的也沒有錯,英利昂你是一個傻瓜,你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傻瓜。應當珍惜的,不該辜負的,那些真的假的,諾言謊言欺騙背叛,如今堆積在那裏後悔已經沒有意義。

    英氏的葬禮上,塔娜來了,一語不發地站在那裏。利昂走到塔娜面前對她說,“你應該已經收到我的律師信。”

    塔娜不說話,捏緊手裏的皮包。利昂說,“如果你對錢的數目不滿意,可以跟我的律師談。拖下去是沒有用的,我已經準備了分居協議,到時一樣玩完。我只希望儘快,同時不希望再見到你。”

    說話的時候,利昂想到父親,原來他們是一種人。

    塔娜看着利昂,問他,“你就這麼迫不及待嗎?想和那個女人在一起?”

    利昂知道這個場合有很多記者,他纔不在乎,去他們的吧,愛誰誰。他問塔娜,“你知道我最恨什麼嗎?我最恨撒謊。”

    次年一月末,利昂去瑞士參加達沃斯年會,遇見亞歷士。

    他從新聞中心旁邊經過,看見亞歷士被一羣記者包圍。新聞中心附近人那麼多,轉身的餘地都沒有,他還是第一眼就看見那個人。有的人生生有如此氣場,皎皎脫俗,與身邊所有人判若雲泥。利昂站在那裏,笑着對亞歷士點了點頭。

    利昂與一個美國人合影的時候,亞歷士過來同他打招呼,兩個人走了一段路。

    亞歷士說,“去年報紙說你在打離婚官司。”

    利昂解釋,“也不至於打官司,只是她一直不肯簽字。不過分居協議到期,離婚會自然生效。”

    亞歷士沉默了一段。剛下完一場雪,他們走在雪地咯吱咯吱作響,街邊有三五成羣的孩子玩雪橇。亞歷士說,“去年這個時候我見到玫瑰。”

    很久沒有聽見這個名字,利昂與亞歷士並肩而行,聽見亞歷士說,“在滑雪場,她穿着紅色衣服,雪光映照恍惚絕色。”亞歷士微笑,回想那次見到玫瑰如寒萼埋雪,“當時我想,她竟可這麼美,我從不知她這麼美。”

    “你是愛她的吧?”利昂第三次問出這個問題,心裏已有答案。原來很多事情是不需要對方回答的,答案如此明顯地擺在那裏。

    “愛分很多種。我曾經以爲我對她的感情像這冰雪一般純潔,我對她說過許多冠冕堂皇的話,是我告訴她的,人生裏那些信條。我曾經以爲我愛她就像愛一朵花,我親手栽培的花。她的命是我救回來的,我使她活下來,使她有自己的價值,她做得很出色是不是?她是我的學生,我的孩子,我的成就。我曾經以爲我對她是沒有絲毫私心的。我怕她會誤解我,一旦發現這個危險,我就逃走了。我告訴自己,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爲她好。”亞歷士的聲音很平靜,他已接受如下事實,“事實是我愛她,就像一個男人愛一個女人那樣。我,亞歷士,只是一個從愛情裏逃走的男人。”

    亞歷士站在當地,面對利昂說,“是玫瑰離開這個世界,我才明白的。她不是一個孩子,她是我愛的女人。甚至我從來沒有愛過別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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