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人聽後一同唏噓。
現下幻浮奴貿主有四個據點,至全城擴散開展,城東“東順”,城南“南帆”,城西“西坡”和城中“昇高”。
季禪淵於地圖中圈出幾點,“其中城北靠山,尚且未有開墾,故暫未設據點,只個別囚穴於批量修築中,現以“昇高”爲樞紐,接冗各方,“東順”,“西坡”與周邊僻鄉交界,主負流□□集初篩。”
楚賢不知何時到的桌邊,“將軍何時瞭解的這般透徹。”
“殿下過獎,不過是知曉些皮毛罷了。”
六順捏着下巴,思索道,“將軍,據卑職所知,幻浮城以此買賣斂了相當一筆重財,且幻浮城自制之法,並未明示奴民交易是不合法制的。”
且如此成體系的交貿市場,經歷了幾十年,皇上定是知曉的,但從未實施訓誡。這對幻浮城而言,便是某種程度上的暗許了。
“這我自知。”季禪淵沉聲道,“但任何特權失了制度管束,必將導使迂腐暴戾。”
楚賢輕動手中紙扇,凝眸注視季禪淵。
“幻浮城東接稠牧縣,西鄰梵邊村,此二處早些年以農耕爲生,豐登時節便將應季瓜果食糧就近運於幻浮城內,沾着幻浮城之榮光雨露,有過一段興盛時日,誰知天災無情,大旱三年,徹底毀了黔首生計。”
稠、梵二地供不出食糧,還有北東倉儲,不過是多幾兩運費之事,要知幻浮城乃是豪貴聚集之處,這點銀兩何足掛齒?
如此,幻浮城的日子照舊豐潤逍遙,稠、梵二地便成了光燦高山之背陰面,寂寥殘破不見天日。
要說災禍之下,方見人心,稠、梵兩地如此飢迫,終不見幻浮城絲毫惻隱。
糧草殆盡全城爲死亡之氣所籠罩。
爲了活命,窮途之人早已不談恭敬仁德。
草樹絕跡,蟲鼠殆盡,荒地枯林已無活物,生子不養,相易而食,竟成了常事。
五穀戰慄的抱頭求饒,“將軍莫要嚇卑職了。”
季禪淵清了清嗓子,下意識瞧一眼楚賢,只見楚賢也在微蹙眉頭,便道,“確實扯遠了些。”
人均獸化後,朝廷終纔有所行動,命人施濟賑災,幻浮城之“善士”爲表忠義,特伸援手,集斂流亡殘民,召於家中做活賜飯。
“如此,便是好事啊。”一來、二去同聲道。
季禪淵點首,“且當他初衷是善。”
但身居高位之人,難免有自視甚高之徒,瞧見這些髒破之民,於骨子裏是厭惡鄙夷的。
加之平日惺惺作態,矯飾僞行壓抑良久,好容易招致了批低劣人等,如何忍得住不奚落折損。
有些喪心病狂之徒,令家之難民與馬同臥,與狗同食。
甚有畜友之間一次攀比,誰所想□□招,喪絕人性,誰便是贏。
季禪淵如今猶記兒時於那狗生之家,被三歲之兒當馬騎,於潑辣之母以針扎,讓狂躁之父使鞭打。
“不管對錯,無論曲直,只要瞧你不順眼,便是拳打腳踢,你若是悶聲挨下,他們也打累便止,若是露了半點抽泣之聲,則要喫更多凌虐。”季禪淵語氣極冷,似是訴說一段極其平淡的小事一般。
那些年怕是叫販奴之人嚐盡了歪道紅利,至稠、梵二地災荒得解後,民亦不得安生耕種,時有人被抓去賣與富人家中爲牛做馬。
六順拍桌而起,“豈有此理!將軍我們要如何做才能將這些喪盡天良的僞君子好生懲處?”
“這些小人,怕是比蔓草更要難除。”一來道。
二去附道,“若是平常有些錢勢的財主道還好對付,但這幻浮城所居之人,偏又同皇上或多或少扯上些原理關係,若是冒然動手,怕是皇上也不好自得。”
“季將軍,卑職很好奇,你是親眼見過這些翁爵施虐,還是親耳聽聞了那些被賣者哭冤喊苦,如此一口咬定,不覺有失客正嗎?”七魄正色問道。
楚賢只見季禪淵擡眸恨視七魄,這是他首次於季禪淵眼中覺察到一股難掩之憎惡。
“我之所言,只怕將那種種惡行潤色了許多,七魄若是不信,只再給我些時日,自會有證。”
“不,卑職只是很好奇。”七魄也發覺季禪淵微妙之情緒,“爲何您能訴說的如同你親身經歷過一般…生絡、明瞭。”
季禪淵瞳孔息瞬一顫,隨即低眸。
楚賢只定視季禪淵,未有追問深剖,“既如此,那便斷不能叫這些狂徒猖獗禍世。”
“殿下,那我們要如何做?”幾侍衛此刻亦是憤慨至極,恨不得一把火將那穢亂之地燒了。
楚賢道,“你們且先退下,待本王與季將軍商討過後,再聽令行動。”
幾人俯首道是,而後退身出房。
“季將軍,本王如今纔想起來,還從未聽將軍提起過故鄉。”
季禪淵雙手霎時緊扣袖口,“末將乃是僻壤凡民,何足掛齒?”
“可是本王感興趣。”楚賢道。
季禪淵眉心緊鎖,“殿下不是早知末將無父無母,何來的故鄉?”
見季禪淵矢口願提,楚賢便也不強求,轉問他話。
“禪淵,我們昨日適才到的幻浮城,你是如何於這麼短時間內找到受害奴民,又是如何一夜之間將那交貿地點研究的這般透徹?”楚賢厲聲道,“看本王,回答本王。”
季禪淵無意識搖頭退步,楚賢起身緊追,“不要將我推拒千里,禪淵,告訴我事實,我才知要如何幫你。”
楚賢上前搭住季禪淵雙肩,才發現季禪淵渾身戰慄。
楚賢靜出了口氣,而後輕聲道,“禪淵,你信我,我會幫你,我想幫你。”
“末將…”季禪淵雙眸迷亂,似是掙扎似是央浼,“末將未找什麼受害奴民,未探什麼交貿要道,因爲末將便是那受害奴民,那交貿之道,便是末將親自走過的。”
楚賢怔愣半日,見季禪淵雙目遏抑委屈。
只覺肝臟如遭重創般,割裂寸斷。
“末將便是在那不見天日的奴貿之市中長大的,宛如遺落曠海之浮萍,隨波逐流,任人擺佈。
有時,末將甚至懷疑,自己會不會是神靈走訪人間無意落下的核桃,亦或果子,化作了人形。
但末將分明也能感受到飢餓,睏倦,疼痛,悲傷
最後,末將只得勉強承認,自己同千千萬萬被世道拋棄的孩童一樣。
終身不得歸宿,苟延殘喘。
不過,末將比那些孩童要更不幸一些。
因爲沒有過去的半點追思。
同樣也比那些孩童要幸運一些。
因爲沒有過去的半點追思。”
言畢,季禪淵脫力一笑。
沒有落差感的墜入煉獄,讓他找不到理由怨天尤人。
他甚至連該恨誰都不知道。
七魄幾人被召回屋內時,子夜已過,楚賢季禪淵均復回常態。
“殿下三思啊。”楚賢言之過半,七人便驚愕的一齊跪地。
七魄,“我們於輝豐縣同邪派交手過,領略過惡人之五臟俱腐,心念俱損,殿下將軍實在不當以身犯險。”
六順,“將軍殿下只一發令於爾等卑職,卑職定遵令而行,萬死不辭。”
一來道,“爾等本是聖上派來互殿下與周全的,若是未盡其職,即便株連九族不得償殿下閃失之萬一啊!。”
三魂亦哀求道,“殿下,此等牽扯深廣之事,還望請命皇上,待皇上明示啊。”
七人叩首道,“望殿下三思啊。”
“無需多言!”楚賢厲聲道,“你們莫不是將本王做三歲小孩了。”
幾侍衛互通眼神,“你們七人自有任務,一來、二去。”
兩人聽命正身,“是。”
“你們即刻動身將我奏於父皇之信於父皇過目,以明本王之心。”楚賢於季禪淵使了個眼神。
季禪淵會意將上封信件交於二人。
一來怯怯受下,與二去無言相望。
“其餘的便由季將軍代本王同你們說吧。”楚賢難掩倦談之態,“本王乏了。”說着抽袖而去。
之所以後半夜才喚七人前來候令,不爲別的,正是因季禪淵同楚賢商討了整整一日。
楚賢聽季禪淵將幻浮城奴貿之慘絕人寰盡數道來。
才知這幻浮城已外奢內潰到相當地步!
管統之心已腐,靡亂之衆已濫。
楚賢於信件中直言,當今條律尚未規制販奴暗市此乃大漏!
待安撫好幾人情緒,季禪淵方開始訴說初步計劃。
“明日,除一來、二去你們兩人外,其餘人均跟隨我和殿下準備一番,後日動身,去昇高市場探刺,只說我們是自蓬東而來的鹽商,近日於鯤欒海四近新設了鹽田,正是缺人手之時,問他們要千號精壯勞士,手輕腳快的少年亦可。”季禪淵將楚賢白日同自己商量之大要告諸幾人。
他們大致估算過,這幻浮城交賣的多以婦人,女童爲主,一時間想必也湊不出千號精壯男子,如此便可以引來頭目注意,他們定是不想放過如此大單生意,一面定會好聲安排人款待楚賢一行人安頓下,一面則會加緊籌人。
“然後呢?”七魄耐不住好奇道。
季禪淵掃了一圈,細研每個人的微妙神色,而後淺笑道,“你們只先將眼前之事做好便罷,其餘的殿下自有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