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捨身炸陣,逼得閻千羅不得不捨棄萬鬼噬魂陣獨自逃命的陸昔年?
這件事情早在修真界傳得沸沸揚揚,靈源道君縱橫天下二百多年,只栽培了這麼一個徒弟,最後落得個金丹粉碎根基盡毀的下場,唏噓有之,惋惜有之,幸災樂禍者有之。
這名修士眼睛又黑又小,一動不動地盯着陸昔年,活像只成了精的老鼠。
“你再說一遍,你叫什麼名字,來自哪個門派?”
陸昔年咬字清晰,重複了一遍:“留雲山,靈源道君座下,陸昔年。”
小眼睛修士盯着陸昔年,手中的筆停在半空,半晌無語:“你是陸昔年?你怎麼不說你是太玄神宮老宮主的親孫女,天鏡城的大小姐呢?”
陸昔年:“……”
“看你年紀小不懂事,這話在御道所門口說說也就算了,冒名頂替的罪過說小可小,說大可大,要是讓留雲山的人聽見了,你就攤上大事了,知道嗎丫頭?”
陸昔年忍了忍,說道:“我沒有冒充任何人,你不信便罷,銀貨兩訖,把船票給我。”
小眼睛修士的眼睛都快瞪圓了,他在御道所混了這麼多年,從未見過如此理直氣壯的騙子,一邊蘸墨一邊說:“行行行,你膽大,你厲害!你拿着這張船票讓留雲山的守衛過目,他們要是讓你進山門,我就把御道所送給你,讓你來開。”
手續很快完畢,小眼睛修士取來雲舟船票,讓她去城外桑林乘坐雲舟。
春林初綠,桑林一碧數頃,雲舟似一隻雕金的雁,靜靜棲在小山坡上。
船上已經到了幾個人,看起來像是結伴的,正圍在一起打陸博,見陸昔年上船,回頭喊道:“老頭,人齊了,開船吧!”
雲舟往來一趟路途遙遠,像蘆城這樣的地方,整座城也不過兩三艘,錯過了便只能等雲舟返回後再坐下一趟。
雲舟緩緩騰空,那幾個人收了棋子,開始聊天。
“這位姑娘,你要去什麼地方?”
陸昔年回過神來,見一名褐衣修士正偏頭和自己說話,他年紀四旬上下,膝上枕着一把油布封纏的重劍,講話時雙手也不離開劍身,一看便是多年習武之人。
陸昔年道:“我去留雲山。”
褐衣修士一聽,頓時來了興致,“雲巔論劍馬上就要開始了,你可是要去參加論劍?”
每十年一屆的雲巔論劍,不僅是留雲山,也是整個修真界的盛事,無論散修抑或宗派弟子,只要年紀不超過三十五歲,修爲在築基以上,都可以報名參加雲巔論劍。
能在雲巔論劍中嶄露頭角,也就等於同時獲得了三大仙門的認可,從此修真之道,便是一片坦途。
倘若沒有發生魈山那場意外,陸昔年現在應該正在後峯專心練劍,籌備即將到來的比賽。她是這一屆中最受矚目的弟子,輸贏代表着整個執陰一脈的臉面。
而如今在這千里之外的雲舟上,陸昔年只能不尷不尬地解釋:“我修爲尚淺,還達不到報名的資格,只是去看看,長長見識也好。”
褐衣修士嘆了一聲,唏噓道:“我像你這般年紀的時候,也纔剛入修行的門,跟着師父學煉氣。這麼多年下來,好不容易築了基,年紀卻早過去了。”
陸昔年問:“前輩也去留雲山?”
褐衣修士搖了搖頭,“聽說瀾滄閣正在招守衛,我們兄弟幾個打算去投奔瀾滄閣主。”
他向身後某個方向指了指,小聲說:“不過,那個人倒和你一樣。”
順着他手指的方向,陸昔年看向船頭。
一抹亮白枕着手臂半躺在遠離人羣的地方,一動不動,似乎睡着了,看身形是個少年。
他臉上蓋着一頂春草編成的草帽,嫩黃淺碧映着白衣,彷彿雲朵裏吹來一縷春風。
陸昔年平素不愛花花草草,孤徊峯四季覆雪,她對春天也沒什麼特殊的情結。
春天是個溫柔萌動的季節,可萬物的愜意與輕鬆自由,沒有她的份。
褐衣修士道:“我們來的時候他就在了,打招呼倒是挺和氣的,就是不跟人說話,脾氣有點古怪,聽艄公說這人要去留雲山,估計是去參加雲巔論劍的。”
又聊了兩句,褐衣修士看出她沒什麼談興,掏出酒壺喝了一口,往旁邊挪了挪,把船尾的空地留出來。
陸昔年滿腹心事,實在沒什麼話想說,陳江主動結束了話題,她也鬆了口氣,道聲多謝。
入定便忘時,再睜開眼,頭頂已是沉沉星夜,船上的人都下去休息了,周圍只剩空蕩蕩的月光。
陸昔年在夜風裏坐了不知多久,渾身冰涼,可摸了摸手臂,卻感受不到一絲寒冷。
寄靈之體沒有體溫,遇冷則冷,遇暖則暖,她還需要一些時間來適應。
夜已深了,遠處茫茫羣山,疊成一片起伏連綿的陰影,天空像是被裁掉了一塊,那遺失的部分不知掉落在何處。
陸昔年習慣性地想去撫劍,手落到腰間方覺一空,不自然地放了下去。
留雲山,孤徊峯,劍舍,還有那滿庭的白鶴與雪松。
她從未像現在這樣想念孤徊峯的一草一木。
歸心似箭的心情,既激動又不安,陸昔年低聲安慰自己:“多想無益,回去之後,一切自見分曉。”
她沒什麼睏意,在船上散起了步,雲舟整體看起來雖然窄小,其實內部另有空間,船舷一側安了排窄窄長長的木梯,走下樓梯便能到達芥子空間裏的客房。
樓梯口就在船頭處,雲舟旗幟遮住了月光,陸昔年沒有用掌心火,昏暗間險些踩到一樣東西。
那東西在旗幟的影子裏只顯出圓圓的輪廓,空氣中瀰漫一股輕淺的花草香。
陸昔年覺得眼熟,正要撿起,眼前忽然伸來一隻白皙如玉的手。
“別動,給我吧。”
少年清潤的嗓音響起,陸昔年才發現旁邊有個人。
白天見到那個古怪的少年竟然還在這裏,看起來,他好像一覺睡到了現在。
夜風吹動旗幟,白衣比月光更顯清輝,少年微微頷首,對她說了聲:“謝謝。”
怪人。
陸昔年沒說什麼,轉身走下樓梯。
雲舟的芥子空間裏共有十二間客房,門上鑲着一顆銀月形的靈石,靈石若是暗着,便意味這是間空房,若是亮着,便表示該房間已有人入住。
這艘雲舟不知是不是被臨時拉出來應急的,許多設施都陳舊不堪,陸昔年找到一個沒人的房間,推了推門,發現門鎖是壞的。
留給她的只剩走廊盡頭的一間房,推開門,一股酸臭撲面而來,不知多久沒打掃過了,已經腐敗掉的果核瓜皮堆在桌子上,遍地爬滿蟲蟻。
陸昔年頭皮發麻,反手關上房門,深深吸了口氣。
她寧可去船上吹一夜冷風,也無法忍受在這樣骯髒的地方停留一刻。
少年半倚着欄杆,有一下沒一下地撥着劍穗,他站在木梯的正前方,似乎早就預料到陸昔年會上來。
“這艘雲舟年久失修,本該送去拆解了的,仙盟捨不得換新,到現在還在使用。”
他敲了敲不久前剛刷過漆,看起來嶄新無比的欄杆,說道:“要是遇見魔物,這船輕輕一撞就碎了。”
“遇見了魔物,再新的船也不會好到哪裏去。”
陸昔年擡步要走,少年卻叫住了她:“你去留雲山,莫非真的爲了看雲巔論劍?”
夜色裏看不清對方的神情,可他雙眸如光似電,似乎透過皮囊直看進陸昔年的骨子裏。
“修成人形不易,我若是你,就會離那些修士們遠一些。”
陸昔年反應過來他的意思,頓時覺得好笑。
“我想你誤會了什麼。”
她擡起手,像打量一個物件般,打量自己的這副寄靈之軀,“這的確不是我的本相,可我也並非你想象那般,是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
少年一怔,旋即笑道:“那好吧。”
陸昔年沒看清他的動作,眼前一晃,手裏便多了股清香。
淡紫色的小花其貌不揚,開在手心卻別有一番意味。
“……這是?”
少年戴上草帽,向她招了招指間另一朵二月蘭。
“隨手摺春去,贈與遠行人。祝你好運。”
陸昔年默了默,道:“也祝你論劍拔得頭籌。”
少年笑了笑,躺回原處,月色溶溶,一夜無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