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雞鳴犬吠 >第2章 訛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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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虎頭村這破地方,連個像樣的直達公路都沒有,在準一線城市陵市北端。

    儘管今天開着進口大切來的,任樂舟從高速下來,就沒停過嘴皮子。

    老兩口絲毫沒有悔意,仍在車上暢想美好的退休生活。

    “我說,兒子,咱們哪,就給這造成個世外桃源,咱們照着蘇式園林造。”

    肖素芳還差一年就跨入五十了,這該死的少女心卻在她身上足足盪漾了四十九年。

    任國強接茬兒:“嗯對,咱們種上牡丹,芍藥梅花櫻花,臘梅,一年四季都有景兒。”

    有少女心並不可怕,可怕的是肖素芳還有個老伴兒可勁兒慣着,四十多歲的中年婦女臉上連一個褶子都沒有,不怪任樂舟和他媽出去逛街,都會被誤認爲姐弟。

    “行了吧,你倆買地前看沒看過,這就做起夢來了。”

    果不其然,二老紛紛搖頭。

    是了,是他倆的風格了。

    任樂舟想都不用想就知道,篤定是受了哪個牌友的蠱惑。

    棋牌室是個很神奇的地方,也不盡是沉迷賭博散盡家財的人,有很大一部分比例都是那些手裏有點兒錢,喫穿不愁,兒女不煩,想着法兒花錢消遣時間的人。

    有人打牌消遣,有人除了打牌也攥着點雞肋一般的資產。

    任樂舟不禁想到,偶爾是有幾個老頭兒在牌桌上互相攀比過各自在城郊的土地。

    他爹嗎保不齊被吹了什麼邪風了。

    車旁樹枝子颳得車身“呲呲”響,村間小路窄得令人心顫,生怕前面來個小車,到時候大家都是進退不得。

    興許是太窮了,下了水泥路,蜿蜒曲折的村道已然開了十二公里,任樂舟愣是沒見一臺車迎面來。

    好不容易看見了前方豎着個斜插進土裏的牌子,上面用黑漆拙劣地描了三個字——“虎頭村”。

    “過不去,過不去!”村牌兒邊的房子裏竄出一人一狗,“別開了別開了,裏面沒路。”

    任樂舟低頭看看手機導航,距離目的地——3公里。

    馬拉松跑得,跑步機划船機練得,3公里的村路也並非走不得,難就難在,他腿傷還未痊癒,他孃老子五十來歲的人,更是走不得這坑坑窪窪的泥路。

    他正謝過人家,想着下車探探情況,那村頭的好心人突然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歪頭讓他看車下:“老闆,你軋死了我一隻雞。”

    任樂舟低頭看一眼,差點被逗笑了,這雞四平八穩地死在車底盤中間,他這車底盤多高,這人心裏沒點逼數?

    這是明擺着訛詐了,關鍵這雞血肉模糊,就跟真的似的。

    “你要多少錢?”他不想在這種小事上浪費時間,就當感謝他指路了。

    那村民伸出五個手指,任樂舟還未開口,老兩口先驚呆了:“你這什麼雞,鍍金的啊?!”

    人不是好人,狗也不是好狗,慣犯似的,那土狗子跟着一道叫囂。

    那人說:“我今年剛買的珍珠雞。”

    “一口價,一百五。”任樂舟冷靜地發話,行車記錄儀也不是白裝的。

    “再加點吧老闆。”

    “多一分都不行。”說着話,任樂舟就從車裏掏出錢包,唰唰抽出兩張。

    那人眼巴巴瞅着,滿以爲他沒有零錢,誰想這人竟然伸手在座位底下掏出了幾張零頭,頓時喪氣浮臉,咋城裏的有錢人這麼摳搜呢?

    給錢之際,任樂舟發問:“前面爲什麼不能走?”

    “走,是能走,”那人盯着錢,“得用村長家的電動三輪進去,可一般人兒也坐不着。”

    話音未落,道上遠遠跑來一人大呼大喊:“陸玉寶,你他媽的還不去大隊,村長喊人去簽字,馬上城裏來人了。”

    “哎,就來,就來。”陸玉寶拿了錢飛奔而去。

    村書記田惠海五十來歲,精瘦精瘦的,臉是黑紅黑紅的,一見陸玉寶就氣不打一處來:“你看你一天天那個賴樣,能不能有點正樣子,賣地發家這麼大的事兒,不能早點兒來。”

    陸玉寶不以爲恥反以爲榮,剛得了一百五十塊錢,心裏頭美得很,大咧咧地說:“三舅,晚上上我家燉老母雞,來喝兩杯。”

    自家外甥,再有不是的地方,賣個乖也就得算了,田惠海正在數到場的戶主,手機響了。

    一通電話打着打着,他就出了大隊辦公室,騎上他的電動三輪,咔咔地奔着村口方向去了。

    餘下的人七嘴八舌地討論簽字賣地的事兒,幾十年了,村尾那半山頭幾百畝的野地能發揮的最大作用就是滿地的野樹枝子可以燒柴,以及野味愛好者的夜遊場所。

    “不知道又是哪個大老闆來開發這塊地哦,我們這地方能搞什麼啊?”

    有人擔憂,有人開心:“你管那麼多幹嘛,咱們能分到現錢,這不是好事兒嗎?”

    陸玉寶一屁股坐桌上,老模老樣地說:“各位,不管這地歸誰手裏了,咱們千萬記得一句話,強龍難壓地頭蛇,我們哪,還是這片兒的主子!”

    地頭蛇太多,村大隊這才把他們召集過來的,賣地不需要經過村民同意,但賣了之後的工作卻需要地頭蛇配合。

    因此今天喊來的這些人,基本都是有點兒小聰明和小見識的戶主,與其說是籤同意書,倒不如說是來籤保證書的。

    田惠海就一個想法,讓他們老老實實別把財神嚇跑了。

    這邊辦公室裏還在熱火朝天地議論着,院子裏電動三輪的剎車聲彷彿有魔力一般降低了屋內的喧鬧聲。

    田惠海扶着任樂舟,任國強扶着自個兒媳婦兒從三輪車後面下來,肖素芳四處看看不禁感嘆:“想不到我們陵市還有這麼野的地兒呢!”

    這話在別人聽來,算是貶損,但肖素芳還真是在誇讚,她是土生土長的陵市老公主,啥時候見過這種農村?

    這會兒大夏天的,一路上看見有些樹都掛小果子了,老公主興奮地哇哇直喊:“舟舟,你看那是不是梨?那是橘子不?”

    “我親媽,那是蘋果,還有那個,是香櫞。”

    任樂舟三流大學園林專業,認點兒花花草草自然沒問題。

    田惠海進辦公室的瞬間,裏頭七嘴八舌的說話聲戛然而止。

    這當中自然屬陸玉寶的面色最爲難看,他在心裏暗自懊悔,訛誰不好,訛上三舅的寶寶了。

    在他心裏,每一個來看地搞投資的,都是田惠海的寶寶,而今天來的三位簡直是寶中之寶。

    田書記給大家隆重介紹了虎頭村新的地主任老闆,很明顯老兩個是抱着遊玩的態度,只有年輕的小任面色凝重,認真地打量着周邊的一切。

    書記這個人,雖個頭不高,但站那兒便通身有些不怒自威的氣度,他的眉頭擰成川字望向村民們說:“大家夥兒,任老闆是能幹大事的人,等這地兒開發好了,對咱們整個村子來說都是好事,這不是一錘子買賣,你們心裏都有點兒數。”

    任樂舟也就聽聽罷了,村頭的遭遇已經是他對這裏有了一個初步的印象。

    那就是,窮山惡水出刁民。

    “這幾年,市裏發展得快,我田惠海每次到區裏開會,那心裏都不是滋味,爲什麼啊?”他指了指心臟,“我們區,講到虎頭村就是窮又慫,上一年東埠的書記說,他們服裝廠招工,一聽是虎頭村的,見都不會見!”

    底下非但沒有愧疚之意,還有幾聲輕笑。

    “笑,笑得出來啊?你們一個個守着自己一畝三分地,自家口糧都種不出來,臉往哪兒放?”

    田惠海兇完,又火速變了一張溫柔臉,笑着對任樂舟說:“任總,我領你上山頭看看。”

    他想找個陪同的,在人羣中掃視了一圈,看見了自己外甥縮頭縮腦:“就你大寶子,過來,上前頭帶路。”

    陸玉寶悻悻地從人中移出,心不甘情不願地朝門外走去,臨出門眼角餘光掃了一把三位貴人,視線恰恰與任樂舟對上。

    那人沒有看着自己,只是若無其事地轉過頭,彷彿二人此前並無交集,餘光卻叫人有些膽寒。

    興許有錢人都這麼大度,陸玉寶這麼想。

    但事實證明,他還是想得太美了。

    當然,這都是後話,眼下的任總年輕帥氣,不拘一格,君子自然不與小人廢話。

    陸玉寶自動自覺地把自己歸類到了“小人”這一列,任樂舟自然是君子了。

    看完地回來,任樂舟一言不發,沒說好也沒說壞,事實上他爹媽已然付了錢給上一任地主,這時候反悔也沒轍。

    雖說是富三代,但遠沒有富庶到隨隨便便買塊地也如九牛拔一毛的程度。

    有的孩子是生來討債的,有的孩子生來是還債的,任樂舟大概就算是後者了。

    打從他記事起,肖素芳和任國強這輩子都在度蜜月,永遠在休閒娛樂,所以他們對這塊地的購入,毫無愧色,甚至還覺得給兒子找了個歡度餘生的事業。

    書記見他面露爲難之色,也不敢貿然上前,在一旁和侄子絮叨了兩句。

    陸玉寶這嗓門兒不訛人都算懷才不遇了,這會兒跟他三舅說話,一個字兒不漏地傳到了任樂舟的耳中。

    “怕不是又來一個騙政府錢的,哎呦,天下烏鴉一般黑,三舅你就別指望了。”

    衆人還在觀望,任樂舟回到辦公室,對着心事重重的田惠海說:“先給我找個看門的吧。”

    一屋子的眼神都亮了起來,如繁星點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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