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中搬遷到這裏來，四周原來的荒地荒田很快都被填平造了房子，附近的農戶也跟着享福，隨便擺個攤賣點燒烤紅薯什麼的，都能立馬發家致富。總之比以前種地可強多了。有人笑談，當地政府通過不斷搬遷國中的地址，來一點點拉動全縣各個地方的經濟發展，國中和職高的學生，準確地說，是學生口袋裏的錢，成了當地重要的經濟增長點。
學生多了，附近的商店飯店書店文具店，一家家就開了起來，歌廳電影院也不會罕見。更多的是火柴盒一樣的房子和簡陋的攤子小鋪，專做學生生意，只有你想不到的沒有你買不到的。因爲花樣繁多，吸引的大多是亂七八糟的人。有做指甲染髮的女中學生，也有喝酒打遊戲打架的男中學生。時間久了，“墮落街”一名也就流傳開了，甚至人們已經忘記了這條街原來的名字。
那是韓新雪長那麼大第一次喝冰啤酒，她只覺得苦，很苦。她像喝毒藥一樣給自己灌酒，淚水簌簌就掉了下來。她再次拿起易拉罐，準備繼續喝，手腕卻被什麼人從身後抓住了——她轉頭一看，竟然是範海良老師！
一瞬間她嚇得六神無主，臉色因爲飲冰和驚恐變得煞白！易拉罐應聲掉落在地，在小店門口的水泥地上滾出老遠，滾到街上的不知什麼材質鋪成的路上，發出沉悶的響聲，裏面白色的啤酒泡沫稀稀落落灑了一溜。
“韓新雪，竟然真的是你！我還以爲是認錯人了呢！跟我走！”是範老師嚴厲的聲音。他兩條濃密的眉毛擰在了一起。
她張口想辯解些什麼，可是嗓子彷彿被堵住了一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呆呆看着他嚴厲的神情，心臟砰砰直跳！
“你一個人來這的嗎？有沒有別人和你一起？”範海良罕見地以一種很兇的口氣對她質問3，她被嚇到了。那是，記憶中，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用那麼兇的口氣和我說話？韓新雪不記得了。
“我一個人來的……我……”韓新雪語無倫次。
“快走，快回家！嗯……你怎麼會到這種地方來？”後面半句他小聲嘟囔的，像是在自言自語，語氣和緩了一些。說着將她往另一個方向趕去。
範海良話音未落，不遠處竟然走過來了腦滿腸肥的訓導主任——聽說學校最近安排了老師輪番在墮落街上值班，抓上網和早戀的學生！難道自己那麼倒黴剛好撞到了槍口上？韓新雪再不機靈也知道範老師這是在維護自己了。她連忙走開，身後不遠處二人的對話清晰傳來。
“哎海良啊，那個女生怎麼看着像你們班的韓新雪呢？”
“不會吧，哪呢？”
“好像真是，你說，那麼漂亮的女孩子，會不會真的戀愛了？你作爲班主任，可要看緊點吶，這個年紀，最是容易胡思亂想的了……前年二中的有個高二女生在學校體檢中竟然被發現懷孕兩個月……”
韓新雪漸漸走遠，他們的對話也漸漸在身後模糊，她的心狂跳不止。她其實並不是範老師當班主任的那個班的學生，是另一個班的學生，只是作爲學術股長工作接觸比較多，會讓人以爲她是範老師當班主任那個班的學生。更何況，她是全校國文最好的學生，而他是全校最好的國文老師，極易讓人產生聯想。
那個年紀，最是容易胡思亂想的年紀了。可是偏偏，又在那樣的年紀，遇到那樣一個溫文儒雅目光如水的人。韓新雪忘了是從哪本書上看到的，一個人在年少的時候不能遇到太好的人，否則餘生皆是失望。或者說，原話不是這樣說的，但是在韓新雪眼裏，就是那樣的。
第二天下發的週記本，在評語一欄，範老師寫道：歌德說：“哪個少男不鍾情，哪個少女不懷春？”可是，我們應該在正確的年齡做正確的事情，對嗎？老師相信你是好孩子，會做出正確的選擇。
韓新雪覺得哭笑不得：範老師居然覺得自己是在早戀！自己可太冤了，就只是在路邊買了一罐基本算是飲料的啤酒解渴而已，我做什麼了？唔，但還是後悔自己的“墮落”，那一罐啤酒的錢可以買一本小小的雜誌。
韓新雪的家庭非常傳統，早戀這種事如果被發現了，大概是會被她的暴君父親打斷腿。於是她從小就被灌輸了工作之前不能戀愛的觀念。別說早戀了，連多看一眼旁的男生都不行。
一次韓新雪問：“媽媽，男生和女生之間有純粹的友情嗎？我不和他們談戀愛，就是做普通朋友可以嗎……”她話音未落，母親不假思索地冷笑着說：“嘿嘿！你這樣想，那些男生可不這樣想呢！”後來韓新雪經過觀察發現，男生確實自戀的居多，女生稍微多看他一眼，就疑心女生暗戀他，若是不小心對他禮節性地微笑一下，那男生簡直會覺得那衝他笑的女生是非他不嫁了！爲避免自找麻煩，韓新雪從此也對那些明明十分普通卻又非常自信的男生們敬而遠之。
她記得高三有一次搬書回家，因爲要清空教室佈置聯考用的考場，一位暗戀她已久的男同學於是主動幫她搬書回家，她甚至都不敢讓他出現在家門口附近，生怕被家長看見。在轉彎之前就讓那男生回去了，自己扛着重重的書袋多走了好幾分鐘纔到家。
如果不是那樣，她大概也不會暗戀上比自己大二十歲的男老師吧？在一箇中年大叔那裏，尋找一絲情感的慰藉……
在看守所監室躺着裏的韓新雪仍然在反覆問自己，自己真的有喜歡過他嗎，對老師的感情，到底，是愛，還是喜歡？是依戀，還是感激？還是都有？如果不是愛，那半夜輾轉反側心中幻想的，夢裏所見的，那模糊的面容，不是他又是誰呢？那種，傳說中的孺慕之思，究竟是什麼？
人生如夢，人生如夢！難道真的像佛教裏說的，我們生活的世界其實是虛幻！而夢纔是真實的？要真是如此便好了！現在躺在監室裏的韓新雪是假的韓新雪，擁有自由的韓新雪纔是真的韓新雪！那所有的悔恨和痛苦都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