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覓漫無目的地走在人羣裏,看什麼都提不上太大的興趣,趙小芙去送面具走了後就沒回來——她的節目在後面。

    她以爲獨來獨往的時間久了就感覺不出無聊了,可此刻她站在人堆裏就像顆匯入大海的水滴,才品出了幾分落寞,原本香噴噴的炸串看起來也沒那麼可口了。

    忽然聽到遠處傳來一陣衆人的高呼,林覓踮起腳尖,極目望去,只看到幾顆零星的火點子迅速消失在夜幕中。

    “打鐵花嘍!”年邁老人家高昂的呼聲把大家的注意力都引了過去。

    林覓還沒有見過打鐵花,覺得新鮮不已,也跟着人流走了過去。

    溪水邊已遠遠的簇擁了一圈的人,溪邊幾個男人打着赤膊,面前的幾鼎熔爐火光沖天,熔爐裏滾着岩漿一樣的鐵水。

    一人將滾燙的鐵水拋至空中,另一人在降落的那一瞬間快速猛擊,交接處迸發出火一般的鐵花,如流星四濺,光流如瀑。

    林覓此刻像外來的遊客一樣驚訝萬分,她鼓起勇氣擠到前面,想要看得更真切。

    又是一勺鐵水飛向半空,木棒緊隨其後,綻放的火花比上一朵還要絢爛精彩。

    “好!”人羣裏傳來洪亮的叫好聲。

    在藝人的不斷敲擊下,林覓眼前火光畢現,鐵花如煙火般此起彼伏,美不勝收。周圍的人羣中不斷傳來叫好聲和相機按快門的聲音,熱鬧的不得了,林覓的眼睛幾乎都忘了眨。

    而那些□□上身站在火光底下的人,好像完全感覺不到危險,只是一下又一下地重複着手裏的動作。

    又是一朵巨大的火花在空中乍現,四處逃竄的烈焰火星直直的朝着林覓降落,眼看就要將她點燃。

    林覓呼吸一窒,本能的轉身去躲,驀地額頭一痛,撞到了一面肉牆上。擡頭去看,一隻似笑非笑的狐狸正盯着她。

    有了趙小芙那一會在先,她這次倒沒那麼容易被嚇到。

    狐狸嗓音低沉又慵懶,“這位小姐,鵲橋仙會還沒開始呢,就這麼急着投懷送抱了?”是背對着她說的。

    鵲橋仙會,今夜演出中的一個節目。

    林覓的臉唰得一紅,嘴脣微抿。

    狐狸悠悠轉過身,露出了同樣似笑非笑的容顏。

    周牧聲面白如玉,眉眼微微低垂着,他的雙眼皮是小小的開扇形,平時睜着眼看不太出來,以爲他是單眼皮,此時倒看得真真切切。微微上翹的嘴角本該像貓兒一樣可愛,卻因爲他眉眼過分邪氣而像個狡猾的狐狸。

    火光映照着他的臉忽明忽暗,從林覓這個角度看,俊美得有些不真實。

    周牧聲還是穿着那身雪白的狐狸衣服,寬大的袖袍送到她眼前,懶懶地道:“看傻了?這裏亂哄哄的,去個安靜地兒看唄?”

    林覓鬼使神差的牽住了他的袖子,亦步亦趨地跟在他後面,穿過了擁擠的人潮,漸行漸安靜。

    天上明月皎皎,兩人一前一後的從後門出了月神廟。林覓不會說話,只要周牧聲也不說話,兩人之間就靜得可怕,甚至都能聽到微風從耳邊掠過的聲音。

    走在前面的周牧聲突然停下腳步,林覓只顧低頭看路,毫無防備地撞上了他的後背。

    林覓摸摸自己的鼻子,它好像天生就跟周牧聲的後背有仇。

    前面的周牧聲背對着她,冷不丁的問了句:“想起來我是誰了嗎?”

    林覓:“……”

    她可不敢在荒郊野外惹這位大爺不高興,四處來回張望一圈,找了個小樹枝在地上一筆一畫地寫上“周牧聲”三個大字。

    她字跡清雅秀麗,畫在草地上,映在月光下,螢火點點,周牧聲突然覺得自己的名字很漂亮。

    欣賞歸欣賞,並不妨礙他繼續刁難她,“然後呢?”

    林覓:“?”

    這還有什麼然後?

    周牧聲緩緩靠近她,一字一句地重複:“然後呢。”語氣裏全是威脅,氣氛突然冷到冰點。

    林覓一下子有些腿軟,周牧聲第一次在那顆鋪滿鵝卵石的樹下問的,第二次在福叔的小賣部裏問的。她當時沒回答的,他現在又換種方式問了一遍。

    熟悉的壓迫感再次襲來,三個字像魔咒一樣迴盪在她的耳邊。

    林覓定定地看着周牧聲,目光描摹了他的五官一遍又一遍,最後福至心靈,在地上寫:“前年。”

    周牧聲輕輕地笑了一聲,轉過身說:“走吧。”看起來心情不錯。

    林覓終於舒了口氣,如蒙大赦,趕緊跟過去。

    上天保佑,她在那一瞬間終於想起來她跟周牧聲的冤孽。

    初三的那年夏天,也是這樣一個月光如水的月神祭,外公和外婆都去了廟裏,把她一個人留在家。湊巧得很,她那段時間剛看過午夜兇鈴,一個人在家裏害怕得坐不住,索性給自己壯了壯膽子,穿着拖鞋就跑出去找外婆。

    月神廟裏的人跟今天一樣多,她穿梭在人羣裏來回張望,就是找不到外婆。一直找啊找,找到了演出結束,找到了小販散夥回家,找到了遊客們走得乾乾淨淨,她還是孤零零的走在神廟裏。身上有點冷,心裏有點害怕。

    現在回想起還是有點臉熱,她那時候紅着眼眶蹲在地上,天那麼黑,不敢回家,也不敢叫人。

    這時候就有個少年穿着一身白衣站在她面前,乍一看像貞子,她被嚇得“哇”一聲哭叫了出來。

    周牧聲那個時候在想什麼她不清楚,應該挺無語的吧……

    不過他最後還是打着手電筒把她送回了家,她站在家門口抽噎着問他叫什麼名字。

    少年面無表情:“周牧聲。”

    她目光感激,言語懇切:“嗯嗯,謝謝你。”然後扭頭就忘了。

    所幸她在今夜想起來了,不然還真不知道那個人會怎麼樣呢。

    眼前的畫面逐漸熟悉起來,林覓看見了周牧聲的那顆鋪滿鵝卵石的樹,旁邊是她那天來過的小溪,不過她上次是從另一個方向來的,不知道原來還有另一條路通向這裏。

    離月神廟這麼近,怪不得周牧聲那次抓得那麼快。

    周牧聲在山坡上隨意找了塊平坦的草地,把寬大外袍鋪在地上,舒舒服服的躺了上去。兩隻手交疊墊在腦後,左腿屈起撐地,右腿搭在左腿膝蓋上面,看起來像大爺。

    林覓坐在一邊的草地上,看着溪水裏倒影的火光發呆。想起周牧聲的樹上刻的那行紅字,打了個冷顫,慶幸那些人沒在這裏打鐵花。

    不一會兒,月神廟裏打鐵花的聲音消失了,林覓眼中明滅的火光終於熄滅,她又擡起頭看月亮。

    良久,她才發覺一旁的周牧聲安靜得過分,他從躺下來以後就沒說過話,還是維持着剛纔的姿勢,狐狸面具蓋在臉上,只露出了半側嘴角,像個喫醉酒的狐仙倒在草叢裏。

    他不會睡着了吧?

    林覓又開始發呆,腦子裏亂七八糟的,想地上會不會有蟲子,他睡覺怎麼一動不動,一會兒夜深了怎麼把他叫醒。

    不知過了多久,周牧聲的聲音把她從思緒裏拽了出來。

    他慵懶隨意的問:“偷看我?”

    林覓本來在發呆,被他這麼一問突然就精神了,迅速把臉扭回去,無端想到了那天在月神殿裏透過窗戶看他排演時的情景。

    現在是光明正大的看,那天才是偷看。

    這麼一想,臉上火辣辣的發燙。

    林覓用手掌冰了冰臉,沒有說話。

    周牧聲脣角一勾,接着問:“怎麼樣啊,帥不帥?”聲調故意微微的拉長,顯得邪氣又輕佻。

    “……”

    林覓被噎了一下,喉嚨一陣發癢,很小聲地清了清嗓子,繼續裝聽不到。

    周牧聲的食指輕輕摩挲狐狸的耳朵,接下來的話更加讓她無言以對,“喜歡我?”

    “……”

    林覓詫異的轉頭去看他,周牧聲好像並不覺得這話有什麼不妥,依舊吊兒郎當的。她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反正她一直都沒有說話,這個問題乾脆也當沒聽到吧。

    周牧聲卻不幹了,言語裏帶了些勾人的意味,接着重複:“喜歡我?”

    林覓心跳如打鼓,她這是第一次被一個異性如此直白的問這種問題,還是在這種情況下。就算是開玩笑也太不像話了,這讓她怎麼回答?

    周牧聲先不耐煩了,身軀隱藏在黑暗裏,方纔的柔情蕩然無存,不悅地責問她:“問你話呢,別裝死。”

    林覓被這一句硬話嚇得坐直了,呼吸都不敢發出太大的聲音,嚥了咽口水,又擦擦額頭的汗,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或許是因爲她一直不說話惹周牧聲不痛快了,草叢裏那位大爺的腿放了下來,作勢要起來。

    林覓聲音有些發顫:“沒、沒有……”

    聲音跟想象中的粗啞難聽不一樣,她怯怯開口,是清麗婉轉的少女音,十分動聽。

    周牧聲走過來,屈身蹲在她面前,認真端詳着她窘迫的臉,計謀得逞般低低的笑了,“呵呵,捨得開口說話了?”

    那一瞬間,一顆巨大燦爛的煙花在空中炸開,流光溢彩,絢爛繽紛。緊接着,又有無數煙花在兩個人的頭頂上空盛開,光彩耀目如流星,盡數倒映在周牧聲的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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