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這時,恰巧侍書回來了。
“公子,醒酒湯好了。”
侍書掀開氈簾,拎着一個剔紅雕花食盒進來。
他臉上帶着些擔憂,第一次瞧見公子喝了這麼多酒。
公子原本千杯不醉,可今日,卻放任自己喝了一杯又一杯。
他快步繞過屏風,生怕他家公子喝醉了,可是一進來,卻瞧見蘇問筠還在,並且,公子還靠在牀頭,嘴邊帶着一絲笑意。
氣氛看起來應當是好的。
只是,他一進來,不知怎的,兩個人同時靜默了一瞬。
空氣中似乎都透着尷尬。
侍書頓住了腳步,“少夫人,公子,我是不是進來的不巧?”
白嘉年本來是想要張口回答的,可是侍書一進來,像是打破了什麼一樣,讓他立刻就閉了嘴。
“要不,我還是出去吧。想來少夫人和公子應該還有話要說,侍書就不打擾你們了。”
侍書放下食盒就想往外走。
可還沒等蘇問筠發話,白嘉年就率先說道:
“沒有,進來吧。”
“這……”
侍書看了眼蘇問筠,他也不是傻子,就算剛開始沒反應過來。
可稍微多待一會兒,多看一會兒,就會敏感地發現,自家少夫人和公子之間的氛圍是溫情而美好的,不像之前一樣,一方劍拔弩張。
既然白嘉年都說了,蘇問筠還能怎麼辦呢。
她只好招了招手,“行了,你家公子都發話了,你就進來吧。”
其實,在她問出那個問題之後,她就有些後悔了。
明明這麼好的氛圍,瞧着白嘉年對自己似乎也改觀了一點,爲什麼自己這麼作死的要問這種問題,這不是明擺着提醒白嘉年自己不是個好人麼?
雖然自己的確是個好人!
蘇問筠剛纔問完之後,就一直提着一顆心,像是等待行刑一樣,很是煎熬。
幸好侍書及時出現,打破了僵局。
“是。”
侍書點點頭,在桌上放下食盒,端出裏面熬好的一碗醒酒湯,走向白嘉年,就在他拿起湯勺想要吹涼醒酒湯時,蘇問筠卻忽然開口,“給我吧。”
她伸出手來,手心向上,手心白皙,掌紋淺淡,手指修長,如同蔥白段一樣。
侍書還沒說話,蘇問筠就自然而然地從他手中結果了醒酒湯。
她舀了舀澄黃的湯水,十分自然地說道:“這裏有我就行了,你去把地龍升起來吧。天冷了,別凍感冒了。”
侍書愣了愣,看向白嘉年,卻發現他並沒有看自己,似乎整個人注意力都放在了蘇問筠身上。
他忽然笑了笑。
“好,謹遵少夫人之命。公子,那我先出去了。”
白嘉年卻並沒有回答,似乎沒有發現一樣。
侍書退了出去。
蘇問筠摸了摸碗壁,又吹涼了一會兒,覺得應該不熱了,便舀了一勺醒酒湯,伸到白嘉年嘴邊,笑道:“嘉年,來,把這醒酒湯喝了吧。”
“不用你喂。”
白嘉年微微偏了偏頭,避開了她的關心,抿了抿脣說道:“我自己來就行。”
他伸出手去,想要接過蘇問筠手中的湯碗。
蘇問筠卻收了回來,躲開了他的手,有些不贊同道:“你都醉成這樣了,別以爲你現在看起來好像一點事都沒有的樣子。可你看看你的手,還在微微發抖。這醒酒湯可燙得很,你別到時候沒拿穩,燙到了怎麼辦?”
雖然被他掩飾得很好,可怎麼瞞得過蘇問筠。
白嘉年聽了,心下不知作何感想,他也是被她一說這時才發現,自己的手的確有些輕微顫抖。
還是被酒意影響了啊。
他看蘇問筠一臉嚴肅的神情,終是收回了手。
“隨便你吧。”
此話一出,蘇問筠臉上立即笑開了,“這纔對嘛!來,張嘴,我餵你。”
白瓷湯勺遞到嘴邊,鼻尖甚至能嗅到那溫熱並且還略帶着一絲辛辣的氣味。
白嘉年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最終還是張嘴,喝了下去。
蘇問筠見他這麼聽話,眉頭也終於舒展開了,嘴邊的笑意更深。
就這樣,兩人一個喂,一個喝,很快一碗醒酒湯便墊了底。
蘇問筠站起身來,笑道:“你先歇會兒,我出去一下……”
“你要去哪兒?”
她還沒有說完,白嘉年便微微直起了身子,似乎話趕話一般,快速打斷了她的話。
“啊?什麼?”
蘇問筠一愣,下意識一問,白嘉年卻反應過來,立刻靠了回去,像是什麼都沒發生一樣。
“沒什麼,你走吧。”
“……”
蘇問筠一臉明顯不知道該說什麼的表情,算是被這句話噎到了,而後臉上的神情卻忽然一變,“我聽到了哦!”
可他卻一臉無所謂,垂下眸子,不去看她,“聽到了就聽到了,你不是要出去麼,趕緊走。”
她狡黠一笑,眨了眨眼,“好啊,那你好好休息。”
說完,她就走到桌邊,把湯碗放進了食盒,然後拎着繞過屏風,走向門外。
離開前,她還小心翼翼地把門關上,似乎怕冷風吹進來一樣。
很快,室內恢復了靜謐。
白嘉年本來垂眸不語,可是耳邊聽見蘇問筠的腳步聲越來越遠,似乎再也聽不見了。
他卻忽然動了動,眸子看向門邊,喃喃道:“真走了?”
房間裏很安靜。
他這句話,明明是自言自語,可是卻像是炸雷一樣,響在他耳邊,清晰地似乎能聽見裏面帶着的淡淡的失落。
白嘉年一僵,而後立刻搖頭,彷佛在掩飾什麼一般。
“走了就走了,你不是希望她走麼,她走了,你應該開心啊。”
爲了讓自己開心起來,他還彎了彎嘴角,似乎想露出一個笑意來。
可太難了,太勉強了。
不遠處的三面棱鏡透過燭火,映照着他的面容,火苗搖晃,讓他的笑臉在鏡子裏看起來像是扭曲了一般。
“難看死了。”
白嘉年懊惱地扯下嘴角,因爲喝了醒酒湯,驅散了醉酒帶來的睏意。
從心臟中升起的燥熱之意蔓延到四肢百骸,讓裹在錦被之中的他彷佛置身在火爐中一般。
他煩躁地掀開被子,走到窗邊,推開雕花木窗。
一瞬間,夜風吹來寒氣,驅散了些他身上的燥意。
白嘉年這才微微鬆了一口氣。
天上的月光明亮,照得院子裏亮堂堂的。
一旁的老梅樹並不高大,卻開枝散葉,枝幹繁多。這個時節,老梅已經開始發芽,有些枝幹之上,甚至有一兩朵已經提前開了花。
是紅色的,在柔和的月輝和寒風之下,悄然綻放,微微搖曳。
真美。
這老梅還是他父親嫁過來時,從顧家帶來的嫁妝之一。
猶記得,當年他還小時,父親還沒死,母親也沒有暴露她的本性,至少在他看來,他們還是幸福的一家三口。
那時,父親抱着自己坐在母親特意爲自己做的鞦韆架下,笑得溫柔幸福,母親則在旁邊,設下桌案,撫平宣紙,畫下了父親和自己的模樣。
白蘭芝雖然軟弱,可一手妙筆丹青功夫,卻得到了不少名家的誇獎。
那時的母親或許還愛着母親吧,至少那副畫畫得很美。
冬日裏,寒梅映雪,母親和自己的身上,落了幾朵紅梅。
他笑得很開心。
明明看着這麼幸福的一家人,後來卻變成了這樣。
白嘉年的心微微抽痛,擡手捂上了自己的心口,修長的雙眉微蹙。
或許是因爲喝了酒的原故,白嘉年平日裏掩藏好的軟弱,在寂靜無人的深夜裏悄悄探出了頭。
他似乎有些撐不住了,無力地垂着雙眸,身子乏力地跌坐在紫檀方杌之上,勉強擡起手來,支着腦袋,纔沒有讓自己從杌子上滑下去。
……
蘇問筠並沒有離開太遠。
她拐過遊廊,還沒出月門,便撞見了侍書。
侍書身後,還跟着幾個小子,擡着幾桶熱水。
蘇問筠一愣,“這是?”
“回少夫人,這是公子要沐浴用的熱水。”
侍書恭敬回答。
“沐浴?”
蘇問筠皺眉,“昨日嘉年不是已經沐浴過了麼?怎麼今日又要,如今天冷,嘉年又喝了酒,小心着了涼,不如簡單洗洗罷了,等明日再說吧。”
侍書卻微微搖了搖頭,“少夫人有所不知,我家公子最是愛潔。莫說今日出了門,身上沾了些酒氣,喝了醒酒湯肯定發了一身汗,就是平日裏不出門,公子也是要每日一浴的。”
這點,蘇問筠還真不知道。
她雖然知道白嘉年有些潔癖,只是沒想到會潔癖成這樣。
聞言,蘇問筠點了點頭,並沒有再說什麼。
但她心頭存了件事,所以有些欲言又止。
侍書瞧出來了,朝身後揮了揮手,“你們先去,記得小心一些,別打擾到公子。”
“是。”
小子們點點頭,個個低頭垂眸,恭恭敬敬地走了。
瞧見人走遠了,侍書見蘇問筠鬆了口氣的模樣,不由得覺得有些好笑。
“少夫人,想問什麼便問吧。”
“……好。”
既然被看穿了,雖然有些尷尬,可蘇問筠也不是什麼好面子的人,便立刻將自己心中的疑惑問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