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聊齋]伊人當鋪 >第8章 第三章
    洪州的四月,最是雨恨雲愁。朦朦朧朧的天,淅淅瀝瀝的雨,勾結着黏黏糊糊的空氣,悶得人透不過氣來。

    陳萬里的心,在這樣愁悶的天氣裏,憋得那叫一個亂緒如麻。

    他沒心思應付家中賓客,提了一罈窖了二十年的狀元酒,上了杏花樓,憑欄遠眺,借酒消愁。

    酒未乾,愁未消,便有人尋了來,大笑道:“棣飛賢弟,你怎在這裏?俗話說:‘一人不入廟,二人不觀井,三人不抱樹,獨坐莫憑欄。’賢弟金榜題名,正是春風得意馬蹄疾之時,何故憑眺傷懷?”

    陳萬里睇了一眼來人,也不起身,扯了扯嘴角,稍一拱手,有氣無力道道:“汝存兄,你來了,請坐。”

    焦圍將傘擱在亭角,走過去拍了拍陳萬里的後背,輕快地問道:“你這是怎的了?”

    陳萬里不答,耷拉着眉眼,嗓子發啞道:“陪我喝一杯?”

    焦圍挑了挑眉,接過酒,滿飲一口,搖頭吟道:“奼紫嫣紅墜瓊樓,小院寂寂枉凝眸。水度殘紅難度憂,酒醉千杯不醉愁。1”

    “嗯,好詩。”陳萬里往欄杆上一歪,閉眼讚道。

    焦圍見他興致缺缺,也不再多言,只安靜地陪他喝酒,喝到半醉時才道:賢弟,你我二人,相結幼學,同窗十載,還有甚隱祕之事不可言說?你這又是憑眺傷懷,又是借酒消愁,到底所爲何事?”

    陳萬里扔了酒杯,驀地起身,收起一身頹唐,冷睨了焦圍一眼,轉頭俯視院中美景,問:“你真的不知麼?”

    焦圍莞爾一笑,起身撣了撣衣服,亦掃着院中美景,不疾不徐道:“世人所愁之事,必然與所好之物相關。棣飛所好者有三:美食,美酒,美人!美食和美酒,棣飛唾手可得。能讓你這般失魂落魄、愁腸百結的,定是美人兒吧?”

    “是又如何?”陳萬里掃向他問。

    焦圍聞言又是搖頭又是擺手,長嘆一口氣,笑道:“我亦是無可奈何!”

    “汝存兄也有求之不得的美人兒?”陳萬里舒展了眉眼,笑道:“你我同是天涯淪落人2,共飲一杯吧!”

    焦圍依言與陳萬里碰了杯,一飲而盡道:“愚兄蠢頓,於男女一事一竅不通,爲求佳人一顧,想了三五天,纔想出個蠢法子來,也不知有用無用,還望賢弟指點一二。”

    “不想汝存兄也有今天!”陳萬里不禁搖頭失笑,問:“究竟是何等角色,方至於此?”

    焦圍眼裏的得色一閃而過,假做困惑道:“你問這個作甚?”

    “沒,沒,沒什麼?”陳萬里摸了摸鼻子,“不是說‘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嘛!我總得曉得她是怎樣的人才,方好有的放矢。”

    “哦……”焦圍低着頭,望向別處道:“原是我想多了。”

    他擡頭,微微一笑,緩緩說道:“其實,我還不曾見過她,只聽家母說她不錯。我家情形,你是曉得的。我今科不中,來日還有的熬。家母病弱,再這般操勞下去,怕是有藥石罔靈的一日。我也是不得已,才急着找一良人,託付中饋。

    “家母得知我有娶親之意,便託了官媒去尋摸。那官媒看在我舅父的面子上,也算盡心,給我尋摸了四五個合適的人。我的本意,是從中挑選一個就是。奈何我母親不放心,託了去鄰里打聽,終是定了城東胭脂許的閨女。

    “胭脂許,”陳萬里摸着下巴細想,“好熟悉的名頭!對了!那胭脂許可是伊人齋的東家?”

    “就是他家!你可是認識?”焦圍瞳孔一張,拔高聲量一問,既而穩住神情,放緩了聲音道:“你認識,那真是再好不過了。”

    陳萬里見他如此,不禁眉毛一挑,不屑地撇了撇嘴,樂道:“瞧把你樂得!我曉得他家,洪州府裏上好的胭脂、絕品的香料,都是從他家出來的。你別看他家,不大的一兩間鋪子,可能賺錢,說是日進斗金都不爲過。”

    “賢弟這般清楚,看來我是找對人了!”焦圍看着陳萬里,含笑說道。

    只是他的語氣,如亭檐上滴下的雨一般冰冷。

    錢,錢,錢!不就認準他人窮志短!狗眼看人低的東西!狗屁的探花!色中餓鬼一個!

    焦圍起身,恭恭敬敬地作揖,言語誠懇道:“還請賢弟好生說道說道。”

    “咳!”陳萬里清了清嗓子,“焦兄誤會了!我跟許家從無往來。你還記得馬介普嗎?他是許家的義子。我見他漫天撒銀子的樣兒,比我派頭還足,就讓人好好查了查伊人齋的賬,後頭又看了許家的戶籍,這才一些境況。你娶她家的閨女,不虧的!”

    “哈,哈,哈!”焦圍假笑出聲,搖頭道:“棣飛太高看我了!家母思慮周全,在請媒人前,託人打探了下口風。人家看不上我呢!”

    “咳!”陳萬里用拳抵脣道:“有道是‘近水樓臺先得月’,許家的好女,怕是早就許了馬介普。”

    “這個倒沒有!”焦圍給陳萬里倒滿酒,又自倒一杯,一口飲盡道:“前些日子,我鄰家的閨女出嫁,我母親去添妝,親口問許大姑娘可有人家,她是搖了頭的。”

    “那許家何故拒親?”陳萬里不解道。

    “何故?”焦圍哂笑不已,“據許老爺說,高僧有言,他家閨女不可過早出閣,否則於壽數有礙。想那許大姑娘,正值摽梅,還不許嫁,豈不是耽誤了她。家母曾言,那許家老爺如此作態,不過爲了生意罷了。聽說,他鋪子裏頭的那些胭脂水粉和一併香料,都是許家姑娘帶着丫鬟僕婦們做的。”

    “商人重利,如此便說得通了!”陳萬里附和,“既然如此,焦兄便放手吧!反正還有幾家,揀好的挑一個便是。”

    焦圍放了酒杯,兩手往欄杆上一拍,嘆道:“我倒無所謂,就是家母,自見了那許大姑娘,倒看不上別的什麼人。你想我等男子,在內宅廝混的日子短。這新婦進門,和婆婆相處的時候,比和丈夫相處的時日還長。我若娶一個家母不中意的,是爲難家母,還是爲難新婦?”

    陳萬里瞭然一笑,說:“令堂也是見過世面的,倒不知何等人物,叫她念念不忘至此!”

    “可憐天下父母心!”焦圍把身子伸了出去,讓清涼的雨滴去安撫跳動的臉頰。

    他半真半假道:“我母親早先聽鄰里講,許大姑娘樣樣齊全,就存了幾分聘娶的心。後來,她打聽到那許大姑娘不但會做胭脂水粉和合香,還會管家算賬,更是滿意。

    “那日,鄰家閨女出閣,她見了許大姑娘,見人那般品貌,更是恨不得立馬聘娶回來。

    “她一回來,便在我跟前,把那許大姑娘誇了又誇。在她心裏,那許大姑娘是‘德容工言’,無一處不好。家母原就疼惜我年幼喪父,平日裏對我是萬般珍愛,盡心盡力爲我操持衣食住行,只恐委屈了我去。在婚事上,她更是如此。既然她見過了許大姑娘,又怎肯讓我俯就她人。”

    “可是那許家不願結親,你母親還能強求不成?”

    “所以說,你我俱是天涯淪落人!你向我舅家提親的事,我曾聽家母說過幾句。此中內情,究竟如何呢?”

    “還能如何?不就是我看上了她,她看不上我!”陳萬里深吸了一口氣,重重地吐了出來,煩躁道:“都去你舅家提三回親了!”

    “她不嫁你!於你,是幸事!”焦圍一臉誠懇,“我那表妹,實在不是良配。”

    “焦兄何出此言?莫非是爲杜家做說客來的?”陳萬里問完也是一愣,不錯眼地盯着焦圍。

    焦圍不自覺地嚥了咽口水,繃着臉道:“我那表妹,美而善妒,蛾眉不肯讓人3,非是良配。兄眼見你前程似錦,不想你將來爲內宅所困,才勸你一句:大丈夫生於世間,上報家國,下蔭妻子,豈可兒女情長?你既疑我,也就無甚可說,告辭!”

    “焦兄且慢!”陳萬里趕忙把人攔住,將人按回石椅上,嘆道:“焦兄一番好心,句句忠言,小弟豈有不知。只是人生在世,酒、色、才、氣,總得求一樣;富、貴、權、勢,總得謀一個。小弟是個俗人,就好美人!於他人來講,杜三姑娘不是良配。於我來說,她美到如此地步,妒也無妨。”

    “自搬來洪州府,舅舅家中,我倒常出入,只是鮮少踏足後院,有一二回,也是與長輩請安,卻不曾見過表妹。不過,我幼時倒也見過她。小小年紀,已見天香國色,更何況長成!你爲她牽腸掛肚,倒不稀奇。”焦圍表示理解,“只是婚姻大事,非同小可,賢弟還望三思呀!”

    陳萬里無所謂一笑,道:“生而爲人,總要找點事兒做,比起追名逐利,貪花好色也沒那麼不堪。杜三姑娘呢,這些年來拒親、退親的次數,沒有上十,也有七□□。我呢,這些年勾搭的美人兒,沒有一百也有□□十。

    “在這洪州府,連總角小兒都知:洪州知府有一子,年少才高卻好色,以風流見著,勾欄瓦舍,深閨小巷,掠美不止。

    “望縣知縣有一女,貌美如花卻善妒,以退婚聞名,文人雅士,武將秀士,沾美得咎。

    “我好色的名聲和杜三姑娘善妒的名聲,好似一對並駕齊驅的馬,實在不分上下。你說這樣的我們,能不是天生一對?”

    “瞎了眼、失了智的人,纔敢說你們天生一對!到底是哪個異想天開的媒婆,將你們湊成一塊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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