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該死的喬 >第17章,和黎明告別
    “跟了他多少年?我看你倆身手不錯。”他看着我和新哥,晃了晃腦袋。

    “和他有些來往,算不上密切,頂多算個朋友。不過,他幫了我一個大忙,我幫他辦件事。”

    “老東西,不中用了是不是。你姓白?”

    “是的。”

    他打量了我兩眼,仰頭望着天空,沒有再說什麼。

    抵達岸邊,我們下船。

    新哥先上車,雷跑着打開車門,爬上駕駛位。

    正當我和老五爺就要登上汽車的時候,一個灰黑的人影從車底裏鑽了出來,用一支短槍靠在了老五爺的頭上。

    我急忙退了一步,伸手摸着胸口的柯爾特手槍。

    聽口音他是個中國人,穿深色西裝,微曲右肘,左手握管,舉槍的姿勢很專業,既能長連發又能短髮。

    他偏頭盯着我。

    “我們又見面了。”他用槍口示意我離開他更遠的地方,不緊不慢地對老五爺說道。

    新哥坐在車廂裏不敢輕舉妄動,雷被車身隔離在另一個方向。

    來人緊靠着越野車高大的豎梁,頭微低,正好把死了每個角度。

    他是個老手。就算我自信能在瞬時擊倒他,但沒人敢冒風險。

    “張疤子?”老五爺詫異地問道。

    “快二十年了,老五。”被稱作張疤子的男人微微挪動了一下身子,面對面地和老五爺站着。

    我能從汽車的尾燈中看到他的臉。

    他下顎正中長着一顆大肉瘤,右臉凹陷,看起來黑乎乎的。

    老五爺鎮定自若的面對着槍口,站立的樣子既輕鬆又愉快,就像正在爲早就約定好的會面感到高興。

    張疤子,從半路殺出的程咬金,這算哪門子事。

    雨水漸漸地停了下來,黎明還沒有從遠處的山巒背後升起,我孤獨地望着遠方,就像看見一個沒有盡頭的深淵。

    “你和我鬥了二十年,還是兩手空空。”老五爺道。

    “空長了精神!”

    “沒有我,你看上去就不能活了似的。”

    “你,永遠都是我活着的理由。”張疤子一字一句地說道,他用食指壓下了扳機,只需再用一點力就能取走對方的性命。

    但他在笑,笑聲很大。老五爺也跟着笑了起來。

    “是啊,一想起越戰的時候就覺得好笑。你一槍我一炮,打得越南鬼子到處跳。你性格內向,心思細密,倒是救了我好幾次。

    我也不賴,衝鋒陷陣,炮彈總是圍着我轉圈圈,就是打不進皮肉裏。就算進去了,挖出來賣廢鐵就是了。

    後來你立了頭功,我當了越南王,那還不是自己惹的。可是,有些故事說不清楚,我欠不得人情,一輩子欠不得女人。

    後來呀,我發現這輩子就幹了這件錯事,殺敵人可以,殺百姓不行,錯殺更不行,到現在落得這片天地,倒也挺好。”

    “你悔改還來得及!”

    “沒什麼後悔的,日子過得挺不錯,天天有酒喝,能聽到炮火聲,偶爾能陪幾個小雞仔玩玩,倒是有些樂趣。”老五爺回頭看着我,只看得我心裏發慌。

    我似乎成了他口中的小雞仔。

    “我要扣押老五,你們誰也不要阻止。”張疤子對我說。

    “不,你不能動他一根汗毛,否則我就殺你。”我說,

    老五爺,一個流亡海外多年的黑道傳奇,就這樣站在我的面前。

    我看着他模糊的側臉,生出了一絲異樣的感覺。

    我從來都不會輕信對於一個毒王的傳言會有多麼漫長的壽命,但他的傳說卻幾乎伴隨着整個江湖。他每年以數噸計的毒品散落到世界各地,但從來都不會流到中國。我盯着他看,反而沒有再看張疤子。

    我像被“少校”從一個世界拉進了另一個世界,我在猶豫怎麼脫身。

    “別他媽混蛋。你押我回去,牢底坐穿,這倒沒啥。”老五爺突然說,

    “你顧忌什麼?你又怕過什麼?坐牢算好得很了。”

    “老子就是不喜歡。”老五爺低了低頭,重新豎起了脖子,

    “我怎麼面對親人和戰友。沒事就在牢房搞個戰友聚會?看着你脫光衣服扭屁股?白小子,你給我聽清楚,老子不回中國,要死就死在柬埔寨。還有,放張疤子一條生路。我知道你們道上的規矩,你們的臉見不得光,但沒什麼,你回去把話說清楚,就說見了鬼了,少校會幫你擺平的。”

    “何苦呢,老五?”

    “就這麼定了!”

    張疤子偏頭看了下我,又看了看天空。

    天空開始泛白,天光漸漸明亮起來,我靜靜地看着他們的臉。

    這是兩張奇怪的臉,講述着奇怪的故事,聽得我雨裏霧裏的。

    說實話,我不希望看到他們草率地死去,即使在無聊的牌局中也值得給自己留一片生機。

    我心裏生出無端的煩躁,就像無法從面前的變故中找到一絲興致。我握槍的手垂到一邊。

    一聲槍響,緊接着又是一槍。

    老五爺應聲倒了下去,就像一棵砍伐得差不多的樹被一個賣力的工人給蹬了一腳。

    另一顆子彈是從車窗裏飛出來的,不偏不倚地擊中了張疤子的右胸。

    他的槍掉到地上。

    我仰望着天空,從胸口裏拔出手槍,然後一腳將張疤子踹進了岸邊的橡皮船上。

    新哥從車裏翻身下來,驚訝地看着我手中的槍,旋即將目光移向水渠的方向。

    我趕在他之前飛身跳到張疤子面前,用槍口再一次對準了他看着我的眼睛。

    我終於看清了他的臉,一張剛硬得像個砂鍋一樣的臉,額頭很高,兩條急着往兩邊奔跑的眉毛分的很開,右臉上少了一大塊光滑的肉。

    上嘴脣有些肥厚,下顎很長,所以才容得下那個肉疙瘩。

    他還沒被擊中要害。

    天空就在這一剎那間明亮了不少,一層白霧在水面上飄了起來,就像葉蘇兒那身輕柔的真絲長裙在微風下徐徐展開。

    每個人死之前都會顯得寧靜,就像看到了剛剛拉開的死亡世界的帷幕背後一些令人感到快慰的解釋。他繼續用那種平靜的眼神看着我,彷彿既不是想努力記住又不是想努力忘記的模樣。

    但我更希望他忘記,從而好讓我能勇敢地記住他。

    “雷,你這該死的混球,他是警察。”我朝身後喊道。

    “我根本就沒聽清,我太緊張了。可是如果他是警察,那我不想被抓,我知道暴露身份的下場。中國的法律是無情的,我們會被追捕。”雷說完,接着將槍口再次指向張警官急着要開火。

    沒有道理阻止雷開槍。

    我搶在雷之前朝着張警官的胸口開了一槍,血水從胸口的地方冒了出來,像是汩汩而出的泉水。我伏低身子,靜靜地看着張警官。

    在他喫力地張着嘴就像水裏嘟嚕泡泡的魚那樣說完一句沒有動靜的話之後,我才站直身子。

    看上去像是命中了要害,新哥瞪着眼睛看着我,然後轉過身子走了回去。

    我的心裏泛起絕望的悲傷。

    我們合力把老五爺扔進水渠。我敢說提着他每走一步都是煎熬。他的身體上到處都是彈孔留下的痕跡,一撮一撮的,又黑又醜。

    我的腦海中突然冒出一個老樹幹上的傷疤曾經長出過枝丫的奇特想法。我大概還在想着他能多講些故事。

    然而,他卻死了。

    並沒有多麼壯烈,並不如伴隨他的傳說那樣濃烈,他的一生就這麼結束了。他死得輕而易舉,雲淡風輕,就像這個霧氣沉沉的早晨。

    “你竟然開槍了。”新哥淡淡的聲音從後座傳來,就像在我倆一起經歷過無數次艱辛的苦悶,路過無數個陌生的開端之後,不小心開起的玩笑,“誰都沒想到雷會開槍,但事已至此,無須難過。”

    “只是不願拔槍罷了。”我悶聲回答了他。

    我們不能放棄心中的理想,即使行走在無知者無畏的陷阱裏,也不能放棄天生自有的勇氣。

    我以爲自己再也不會拔槍了,我希望我能做到,也希望新哥做到。

    一九九七年新年的第一天,剛好把酒吧的變賣手續辦好,一併將珍藏多年的美酒一塊兒送給那些陌生的酒客之後,我在昏暗的大廳中與少校見了面。

    日子從來沒有在他的臉上留下悲傷,也沒有留下歡喜,他的頭髮剛硬地直立在額頭上,表情嚴肅,嘴角的法令紋深刻,將沉悶的氣氛一股腦兒丟給了我。

    我堅持將僅剩的一瓶典藏版尊尼獲加送給他,他毫不遲疑地將瓶蓋起開,用一種近乎親暱的態度爲我倒上一杯。

    我們倆面對面地坐在一片柔和的霞光中,望着急於回家的過客偶爾從街角灰溜溜地走過,一棵香樟樹隔着明亮的落地玻璃對我們施以最溫柔的敬意。

    我被暈沉沉的酒精弄得有些懊惱。

    我的家沒有了,那個離葉蘇兒最近的房子沒有了,當我回國後邁進那扇門的時候,差點被房間的凌亂趕了出去。

    天花板,地板,牆壁,僅有的一張牀,一個書櫃,沙發,包括沖水馬桶,所有眼睛能看見的地方,都像是在粉碎機裏糟糕地走了一遭。

    我在垃圾堆裏尋了一塊舒適的木條兒坐了下來,一邊快樂地撫摸着葉蘇兒送給我的那本盲文版的《愛的藝術》,一邊想着關於這位德裔作家一些稀奇古怪的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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