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該死的喬 >第18章,愛的藝術
    譬如他生前有什麼癖好,喜歡用什麼樣的姿勢走路,清洗假牙時會不會拿着牙套在洗漱盆的瓷磚沿上使勁磕,坐馬桶的時候是不是喜歡將自己脫得一乾二淨。

    《愛的藝術》是我和葉蘇兒第一次見面時看到的那本書,此後被她多次拿在手中,後來在我意圖撞見她的時候發現被她落在條椅上。

    路人大概發現了它,但沒有一個人拿走,我爲了再次與她相見抑或是能讓我更自然地想起她,偷偷把書帶回了家。

    絕不是因爲書中新穎的提示吸引了我,而是因爲突然產生的興致,我買來中文譯本仔細對照,並學着她的樣子在盲文書頁上輕輕地摩挲。

    那些細微的凸起,讓我能找到撫摸她的身體的感覺。

    然而,書中的內容卻給了我最新的啓示,我很快就沉浸到作者爲我設下的圈套裏。

    直到有天,我裝得像一位健忘的老人準備把書還給她。非常意外,她竟然慷慨地將書贈給了我。

    她並沒有因爲我的健談表現出高興,我也沒有因爲她的靦腆感到拘束,我們就像一對重逢的朋友,聊着一些無關緊要的話題,並對身邊一些刻板的事物表現出濃厚的熱情。

    一些花花草草的顏色,一張張路人詼諧的面孔,遠處樹林中的小鳥正爲新近築起的愛的小窩嘰嘰喳喳,在柬埔寨發生的美好故事,除了那些糟糕的事情,例如張警官和老五爺的死。

    時光在我倆一談一笑間流轉開來,徐徐朝向遠方,彷彿專爲我倆鋪起了紅色地毯。

    等我用童年時期的美好回憶將周圍鍍上快樂黃昏的金色時,我突然想起自己早已長大成爲一個與快樂無關的歧途青年。

    不管有多麼想再去見她,對於我來說卻成了最艱難的事,我的處境遲早會讓她惹上麻煩。

    我再也不敢去見她。

    “我得去見七叔,我得和他好好談談!”我對少校說道,

    “也許是個好主意。你的處境並沒有你想象的那麼糟糕,至少再也沒人敢在大街上開槍了。”少校嚼着菸葉,用手掌往後抹了抹鋪了水銀的頭髮。他眼袋有些水腫,鼻子微汗,說話時表現出一些倦意,就像他被糖尿病折磨得不輕的心情。他嘟嚕着嘴巴說話,不正眼瞧我,只盯着手中的酒杯,偶爾從煙霧中投來一絲幸災樂禍。

    過去的一年,他似乎老許多。

    “還是會有人鋌而走險!”

    “不會了,從我這至少不會。除了幾個頂着風頭搶活幹的人。”

    “老五爺死了。”我滿含歉意地說。

    “他早就該死。死得還很壯觀。”

    “我看起來欠他一個人情。你們都打過仗?”

    “不錯。別提那麼遙遠的事,打過仗的人才不講什麼人情,你沒有虧欠我什麼,從頭到尾。如果說我壓根就不想救他,而只是隨口對你提了個小小的要求,你信嗎。”

    他靜靜地坐在那裏,望着遠方,他的眼神縹緲,遙遠,像在試圖穿透霞光的迷霧看清遠處的山巒。

    “過去就過去了,結局早就定好了的,連打仗都是走過場。就算動槍動炮,有時還比不上老天的一句夢話。沒人在意老五爺死了,沒人會在意我們這羣老頭子。”他抿了抿嘴,重新看着我。

    “早就被人盯上了。去的時候被暗算,回的時候警察盯梢,我要說這是一樁多年沒調價的皮肉生意可能聽起來更貼切,沒有意外,順理成章,我們只是在一個窟窿眼裏鑽進鑽出的毛毛蟲。”

    “你該小心了,小子。”

    “我應該找誰勾兌這杯酒。”我指了指杯子,又指了指他。他看着我笑,笑的樣子有些讓人琢磨不透。

    “我是一個好奇的人,喜歡爲好奇的事付出點兒功夫。”

    沉默了很久,他像想起什麼似的突然對着我說。我望着他那件豎在脖子下的高領襯衣,有那麼一瞬間讓我想到他是不是因爲孤寡太久,所以才弄得自己像朵春天裏的雞冠花。

    “感謝您爲曼妮所做的一切。”

    我纔想起來爲我值得提起的事誠懇地道謝的時候,他笨拙的身體看上去有點兒辛苦,他不停地開始挪動屁股,兩鬢上佈滿的汗珠已經開始下滑到腮幫上。

    “你爲男人,爲某一個女人,做的任何事都是一件了不起的籌碼。我是一個善於待價而沽的人。你的父親是個倒黴的烈士?”

    “說不太清,從記事起就沒有見過。他自從上了中越戰場就沒回來。我應該把鑰匙留在你那。”

    “不。雖然你說的一點沒錯。”他重複了剛纔的回答,拾起就放在高腳凳上的呢子外套,起身離開了大廳。我望着他用力地推開那扇笨重的門,從寬大的門縫中走了出去,在門即將合上的時候他含着下巴瞟了我一眼,

    “戰爭的事情很有趣,當烈士也很好!我們都想爲自己爲國家做點事,所有的男人都是這樣,好讓有一天,不管發生什麼,都兩不相欠。”

    “我可以爲你再做一件事!”我說,

    “你沒必要這麼大方。要學着像老頭子一樣吝嗇。珍惜生命!”

    酒保們早就離開了,酒吧裏空蕩蕩的,新年剛過的彩燈還有爲來年祈福的剪紙在眼前晃來晃去,空氣很新鮮。

    我將長瓶中所剩不多的酒水倒進了水晶杯中,用一種無處消遣的只得在黑夜中尋求刺激的普通酒客們的心情打量着周圍的一切。

    如果我們將圓潤的舞曲,扭捏作態的身體,迷離散漫的燈光,還有令人頭昏腦漲的疲倦都一併褪去,褪掉我們來到這裏的目的,這裏還能剩下什麼呢。

    我將杯中的酒一口飲盡,找了一輛快要拋錨的出租車,興匆匆地往一個方向駛去。

    我要見葉蘇兒,要見到她,黃昏的霞暉就在天邊向我溫柔地示意。

    春天還沒有來,長椅上空蕩蕩的,夜色朦朧,有一隻小麻雀還在草地裏啄食,一隻野貓躬着身子躲在不遠處,我一聲吆喝,小麻雀騰地飛到樹上去了。

    我從上衣兜裏掏出一把蕎麥種子,小心地將它們撒在路邊的草叢裏。那片被葉蘇兒青睞的泥土地已經被青草覆蓋,看起來還很茂盛。如果不夠留心,萬難從四季不分的城市裏找出時日的不同,人們就喜歡在一種不知不覺的粗心中匆匆忙忙地度過。我朝小雀兒吹了個響亮的口哨

    葉蘇兒斷然不會邀請我到她家中作客的,我也一直生不出光顧的勇氣,雖然想去見見她的念頭在我心中盤衡了數日之久。我沒有選擇電梯,而是從消防通道的樓梯拾階而上。

    樓道的燈光沒有開,這是晝夜交替的黑暗裏最讓人忐忑的時刻。

    我終於走出樓梯口,無數張五顏六色的宣傳圖畫掛在光溜溜的暗黑色大理石牆面上。

    兩個和我上下年紀的青年,和一張印刷着愛因斯坦呆頭呆腦的海報畫像同時愣愣地看着我。

    他們身後就是葉蘇兒家門口墨紅色的門。

    我的心中升起一股寒意,和一種於百無聊賴之中突然冒起的火焰交織在我的胸口。

    我緩緩朝他們走了過去,從近乎刁鑽的角度將他們擊倒在地,並用一把銀亮的摺疊刀架在某個人的脖子上。

    他們喫驚地看着我,臉上還留着含混不清的痛楚。

    門把手轉動的聲音響了起來,我豎起食指給他們比了個噤聲的手勢,他們頓時變得和兩隻熱烘烘的蛋黃麪包一樣溫順。

    樓道里靜悄悄的,一絲聲音都沒有。

    葉蘇兒穿一件紅綠相間的畫滿柵格圖案的呢子長裙,上身着一件雪白色的百褶邊衣領的襯衫,袖子長長的,露在那件淡黃色外套的袖口外面。

    她此時正向外探出頭來,轉動脖子不住地探望。我看着她的眼睛,突然感到好笑。

    我屏住呼吸,望着那張在我腦海中閃現過無數次的臉收回緊閉的門裏。

    我低低地嘆了口氣,將食指咬了個血口,在一張隨聲攜帶的支票上按了三個血紅的拇指印,又轉身在他倆喫驚的注視下在靠近門框的白色牆壁上約莫一人高的地方連續按了三下,留下了一朵三瓣花,就像紅色的紫竹梅。

    “紅色丘比特?”他們喫驚地看着我。“你是紅色丘比特?”

    我轉身朝他們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我留下的記號,只有通曉地下博彩業發展歷史的江湖人才熟知它的底細,名字叫做“三色丘比特”。很少見。

    “三色丘比特”,代表着七叔,我,還有新哥,三人在當今地下博彩業的發展史中聯手取得的絕對勝利。

    就在六年前一個被雷聲和呼嚕聲淹沒的深夜,我們三人共同主導了一場資金赤膊的圍堵劫掠,還不惜動用綁架和恐嚇等手段,幾乎將整個地下博彩業重新劃歸到了同一個公司,也就是現在連澳門博彩業寡頭都不敢染指的“丘比特”公司。

    丘比特的“殺戮”,像是溫情上癮的衝動,新哥樂意取了這個風馬牛不相及的黑道招牌。

    那年我剛滿十六歲,新哥二十四歲,是我流落深圳的第八個年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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