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裏卻想着,竟然要爲一個妾室做到如此地步。
也不知道是當真上了心,還是上了心,自己卻不覺得。
馬蹄踏過滿是泥污殘雪的小道,宋詣越過黎國邊界,回到了齊國的地盤。他勁直進了軍營,如今黎國察覺到他越界,想必開始忌憚,不敢再這樣拖下去。
——黎國補給已然不足,再拖,就算有白息也不利。
“黎國如今已經忌憚起來,也不知會不會狗急跳牆。”
“怕是會偷襲。”
幾位將軍都是老人了,此時皺着眉。
“只是,邊防線太長了,總不能處處都守着。”
一時之間,帳篷內沉默下來,爲首的趙將軍粗聲粗氣道:“白息一貫用兵詭譎,只有謝元帥和白息交過手,我們哪裏猜得出來。”
謝元帥是寧國公黨,被宋詣斬殺於三軍之前。
可謝元帥領兵多年,底下的大小將士不少都是他提拔起來的,如今這些人雖然歸了宋詣,心裏難免還是會對宋詣不免。更會因爲宋詣初登帝位,難免起輕視之心。
何況,因爲枝枝的緣故,他們沒少對宋詣不滿。
其餘人也沉默了片晌,並未反駁這句話。
宋詣面色如常,他抽出輿圖來,勾畫出三處位置來,擡手推開輿圖,“重守這三處,白息此人雖然瞧着用兵詭譎,卻也一向穩妥。”
他冷笑了聲,似乎想到什麼不好的事情,“他也想拖得我們鬆懈,好以最少的兵力結束戰局。”
看着那三處位置,趙將軍騰起火來,“這三處並不是……”
宋詣冰冷的目光掃過來,趙將軍腦門冒出冷汗,粗聲粗氣的話一瞬間失了聲,原本要拍桌而起的姿勢生生和緩起來,又當着衆人的面坐了下去,“陛下說得是。”
“今夜朕會帶三十暗衛,去往齊國軍營。”宋詣放下輿圖,低咳了一聲,“屆時信號彈亮起,出兵圍剿黎國軍,至於重點防守的位置,死守不退。”
“這種危險的事情……”
宋詣指縫滲出血來,他面色有些蒼白,眉眼卻黑得陰鷙,“好了,不必再提。”
饒是從屍山血海裏活下來的將軍們,卻都從骨子裏下意識有些懼怕這位新帝。無論是他即位之前剷除異己的手段之狠辣,還是從謀兵佈陣中透出的深沉乾脆,都顯示出,他這人內裏並不如平日裏看起來的溫雅從容。
從那個妾室死之後,他連裝都不裝了似的,整個人顯得陰沉森冷。
沒有人敢質疑宋詣,相反,宋詣做出的提議是極其好的,固守的三處雖然並不是最險要的,卻是能穩住翼城絕不會被黎國鐵騎踏平的關鍵。
他們也尚且是在宋詣提出來之後,細細咂摸出來的。
“都下去吧,該如何守好這幾處,你們都是在翼城駐守多年的,不需要朕操心。”
既然安排都做好了,也並無不妥。
何況宋詣這樣敏銳深沉,怕是心裏也有數,交給他們也存着試探之心。衆人心頭原本還因爲他爲了一個女人幾次費神的不滿散去,倒是先擔憂起自己來了。
等到人都散去,宋詣才走到水盆前,一點一點清洗滿是鮮血的手。
等到血跡洗乾淨,他才坐在書案前看起兵書來。
只是書上的字跡怎麼也看不下去,他眼前時不時晃出枝枝跳下城樓的那一瞬間,他當時是親眼看着她從眼前掉下去,輕飄飄地砸在滿是積雪的冰面上。
鮮血染紅了大片大片的冰面和河水,她卻連屍骨都看不到。
宋詣明知道她可能會死,卻又固執地告訴自己,枝枝不會死。他找了那麼多天,瘋狂地想要證明她還活着,卻什麼都找不到,記憶裏只剩下冰雪裏化開的鮮血。
他不明白,枝枝爲什麼要跳下去。
那樣高的城樓,若不是被白息找到,她必死無疑。
他明明答應了以後再不會娶李覃,會帶她回去看御苑的杏花,便連給她的位份都想好了。
侍從從外頭進來,瞧見宋詣竟然還渾身溼透地坐在書案前看書。再仔細一看,哪裏是看書,分明是皺着眉沉思了去,顯得失神茫然。
映着快暗下去的天色,倒顯得憔悴。
“陛下,溼衣傷身。”
宋詣似乎如夢初醒,手下意識按在腰間的劍上。
這動作看得侍從心驚,卻還是上前服侍宋詣換掉了溼衣裳。宋詣換好衣裳,這才歇息了片刻,起身出去帶領暗衛趁着夜色出發。
黎國軍營。
枝枝在外頭吹了風,細雨又打潮溼了衣裳,回來後便一直昏昏沉沉的,額頭手心都開始發熱。
意識到房間內多了個人時,黑影已經靠近了她。
枝枝下意識要出聲,嘴便被捂住了。對方動作乾脆強橫,將她的手腕拿了帶子綁住,纔將她壓在了牀榻裏側。
她聞到淺淡的沉水香。
“和朕走。”
枝枝側過臉去看對方,果然看到一雙熟悉的眼睛,只覺得宋詣大概是真的瘋了,竟然夜闖敵國軍營來搶她。
她說不出來話,只是瞪着宋詣,死命掙扎。
對方卻無聲冷笑,擡手將她的腳踝也綁住了,這才擡手劈向她的後脖頸,見着枝枝暈過去纔將人抱進懷裏,輕車熟路翻窗而走。
黎國軍營忽然騷亂起來。
“有人偷襲,有人偷襲——”
“戒備,全員戒備!”
一片混亂當中,沒有人來得及顧及檢查枝枝是否被人帶走。宋詣帶着枝枝挑了早就清乾淨的路,等到離開黎國軍營所處的位置,他才拔出信號彈放出。
緊隨其後的暗衛引走追兵,早就準備好的齊國軍隊便從城中殺出!
沒有人會料到,齊國會反其道而行,連夜圍攻。
何況,剛剛在黎國的地盤,竟然都被齊國人侵入了,堂而皇之在黎國的地盤殺人。原本就惶惶然的黎國人猝不及防聽到被圍剿的消息,下意識慌亂了起來。
宋詣帶着枝枝,身後追兵不斷。
他只帶了三十暗衛,從黎國軍營裏活着出來的本就不多,此時接連被殺,片刻後最後一個死忠的暗衛倒地。
枝枝好不容易纔將口中塞進來的帕子吐掉,灌木劃過她的臉,枝枝死死咬在宋詣脖頸上,對方悶哼一聲卻絲毫不鬆手,反而將她的腰摟得越發緊了,簡直要勒斷一般。
她幾乎喘不過來氣,氣得越發用力。
粘稠溫熱的鮮血流入口腔,帶着腥膩的甜,枝枝下意識拿舌尖舔了一口汩汩流血的傷口。
宋詣微微顫抖了一下,脖頸僵硬,貼在她面頰處的耳朵燒灼起來。
適得其反似的枝枝有些惱怒,她鬆了口,吐出口中的鮮血,咬牙切齒,“你瘋了嗎,不要自己的命,也不要旁人的命?”
宋詣不說話,長久的疲憊之下,躲避追殺的動作卻也慢了幾分。
枝枝也不想和他說話,卻更不想回齊國。
她一點一點地擰手腕上的帶子,等到宋詣顧不上時,乾脆拿牙齒去咬。好在宋詣用的不是粗繩子,是柔軟的絹帶,昂貴的布料都是嬌嫩的,枝枝總算是將帶子磨斷了。
枝枝動作小,宋詣並未覺察,翻過山石將她藏在身後的山洞裏,擋在她身前。
“這些人知道你跟着朕。”宋詣的背後有三道傷口,鮮血淋漓,難得顯得狼狽,卻仍是語氣可惡地威脅她,“剛剛的招式沒帶一點活路,不想死,便不要出聲。”
枝枝藉着一縷淡薄的月光看宋詣。
溼法黏在他臉上,蒼白的臉沒什麼血色,漆黑的瞳仁卻有些癲狂偏激的血色。
她縮在宋詣身後,繼續低着頭不說話。
宋詣回想起那個膽怯乖順的小姑娘,便是遇到雷雨都會瑟瑟發抖到淚眼朦朧,下意識溫和了神情,矮下身去想要安慰她,“朕不會讓你……”
話還未說完,枝枝已經從袖子裏抽出一把匕首。
寒光一閃,刀刃抵在了宋詣喉嚨上。
“把你手裏的劍丟開。”枝枝的聲音不大,宋詣心思深,看出來這些士兵並不在意她的死活,而白息也確實沒有說她就是沈蟬音,可不代表枝枝會因爲這個乖乖去齊國,“讓我走。”
宋詣很久不曾展露的溫和神情徹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濃重的譏諷和不悅。
他垂下眼,擡手丟開了手裏的佩劍。
枝枝顧不得其他,丟下他起身朝着黎國的軍隊出聲,“宋詣在……”
身後人再次對在她的後頸劈了一手刀,宋詣默不作聲地擡手將她抓抓住,倉促綁住她的手腕帶她避開。前方火光亮起,前來接應的齊國士兵追來,給宋詣牽來馬匹。
宋詣翻身上馬,看了枝枝片晌,還是將暈過去的人摟在了懷裏。
一片金柝戰馬嘶鳴,黎齊兩國在夜色之中短兵相接,四野都被戰火點燃,不復寂靜。
宋詣策馬奔向城門,側面白息追來,張弓搭箭,正對宋詣後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