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落坐在臨窗的榻上,纔拿了針線笸籮出來,章熙就走進來。
“在做什麼?”
他問,彷彿剛纔花園裏什麼也沒發生過。
桑落將笸籮重新收回去,“沒什麼,隨便翻翻。”
章熙抿了抿脣。
原本他想問,“你答應我的羅襪可做成了?”
話到嘴邊,卻想到羅襪本是爲大婚準備的,如今……她又如何肯再爲自己做?
於是只剩下一句尷尬的寒暄——“在做什麼?”
他們之間,愛與恨似乎都已說盡。
只留燃燒過後的餘溫。
到最後,唯餘灰燼。
桑落要出去泡茶,看着那熟悉的背影,他輕聲道:“我答應你。”
她頓時停住腳步,過了會兒,才轉身朝他微笑,“好啊。”
“大公子,多謝你。”
他揹着燭光與月色而立,臉被隱藏起來,輪廓半隱半現,看不清神情。
然後,她聽到他說:“我有一個條件。”
桑落一愣,心跳得飛快,問:“什麼條件?”
他沒有立刻答她。
只是在半明半暗的光影中看着她。
桑落等了片刻,受不了這壓迫的感覺,不由朝前兩步。
在她往前走的同時,耳邊傳來他冰冷的聲調,“今晚,我要留下來過夜。”
桑落徹底僵住,擡起頭看他。
章熙卻像是猜到她心中想法,補充道:“在這屋裏,過夜。”
“或者,這輩子你哪也別去,就留在這裏,留在我身邊。”
“看着我成親生子,老死在這個院落。”
桑落呆住了,她定定地看着他,連手指都似失去力氣,不能動彈。
她才說過不要再做雪凝,代價卻是陪他過夜。
多滑稽。
章熙他總有辦法叫她低頭。
彷彿給她的屈辱還不夠,他再次冷漠地開口,“去洗一下,我喜歡乾淨的。”
說完,他走了出去。
他完全不等她的選擇,也彷彿根本無需她做選擇,帶着目空一切的傲慢,他命令她,去洗乾淨。
他完全拿捏住了她。
就像桑落明明想將茶水潑他一臉,最後也只能喚侍女備水一樣。
……
桑落躺在牀上,屋裏只有留了一盞燈,昏昏沉沉,暗香浮動。
章熙走進來時,桑落的心前所未有地跳動起來。像是趕着時辰燃禮炮,她的心跳聲勝過萬千煙火。
她扭過身面朝向裏側。
身後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音,是他在脫外袍。
房間太安靜了。
安靜的她能聽到他解盤扣,扯腰帶的聲響。
她的臉不由更紅。
桑落將頭埋進被子裏,企圖掩耳盜鈴。
隨後,他掀了帳子進來,另一邊陷下去,他就躺在她身側。
章熙仰面平躺,桑落側身斜臥,一張牀榻,兩個人,誰都沒有先開口說話。
許久……
“你不悶嗎?這屋裏火龍燒得這麼旺。”
桑落的頭埋在被子裏,他的聲音傳過來時,聽起來悶悶的,怪好聽。
後知後覺,她感覺自己手心都出了汗。
緊接着,他的聲音又傳過來,“鑽出來,我先跟你說說話。”
仍舊是一副命令的口吻。
然而不等她有所動作,他已經掀開被子。
桑落被嚇了一跳,驚呼聲喊了一半,又趕忙將嘴巴捂住。
她的大驚小怪將章熙也嚇了一跳。
“你叫什麼?我又沒把你怎麼樣。”他小聲嘟囔。
桑落仍舊保持着面朝裏側的姿勢,裹緊身上的被子,一動不敢動。
躺在牀上,似乎男女天然就有了高下之分,她處於劣勢,輕易不敢妄動。
“你怎麼不說話?啞巴了?睡着了?”
章熙問,甚至還用手推了推她的肩膀。
桑落忍無可忍,“……沒睡!”
果然,她聽到章熙的笑聲。
那聲音由遠及近,就響在她的耳畔似的,熱氣也灑在她的後頸。
桑落能感覺到,他轉了過來,面朝着她,正在看她。
其實她身上蓋着被子,可被他那麼瞧着,卻像是赤裸似的,叫人渾身着火一樣的難熬。
章熙眼見着她的耳根,脖頸,都泛起淡淡的粉色,在玉白的肌膚上,像是初生的春水,初綻的花蕊,融融緋色,惑人心魄。
他試探地將手環上去,環在她柔軟的腰肢上,將她虛攏入懷。
那股馨香就更加濃郁。
章熙閉上眼睛,將頭更靠近她,深深地嗅她發中和脖頸的香氣。
清新的像是甘甜的果子,帶着誘人的芬芳。
突然間,他意識到這是她的體香,少女乾淨馨甜的味道,不再是許宸楓爲她種下的幽幽暗香。
就像她說的,她不想再做雪凝,她要做嶽桑落一樣。
屬於雪凝的痕跡,終將消弭。
那麼他呢?
再過多久,他在她的生命中,會淡去,會消失?
“打算去哪兒?”
他突然出聲,桑落一時還沒有反應過來。
因爲他就像只大狗,在她的背後,拱着她嗅來嗅去,桑落被他弄的渾身發癢,還不敢將那隻狗頭推開。
正強撐着抵抗,就聽他忽然發問。
桑落說:“不知道,總歸是要好好生活。”
“章熙,我不想落到許宸楓手裏。”
身後的章熙收緊攬住她腰的手臂,兩人貼的緊了幾分,他低沉磁性的聲音她耳邊響起。
“放心,他如今忙的很,顧不上你。只要你不往南走,其他地方都可以。他的商號、暗樁,西北地帶我都拔的差不多了。”
“謝謝。”
“什麼時候走?”
“或許很快,或許等到明年開春,大公子,你不會趕我走吧?”
“看你表現。”
桑落便笑起來,身後的章熙也同樣胸腔震動。
這是他們兩人之間,久違的、輕鬆的氛圍。
像是老朋友一樣聊天,彼此都感到難得的安寧。
章熙將左臂伸過去,穿過她枕頭與肩頸的縫隙,同時右臂使力,將她再向懷裏推進幾分,使桑落整個人都側躺在他的懷中。
後腦緊挨着他的胸膛。
他摟着她,輕聲叮囑,“若是……以後遇到難處,你就告訴我……給我來信或差人帶話都行。”
半晌才聽到她的回答,“好。那我希望大公子以後,每日都心情舒暢……再不要遇到像我一樣的人。”
章熙輕笑,“以後都不會有了。”
笑聲中是兩人都不願去深思的遺憾。
桑落始終背對着他,章熙也假裝不知道她在落淚。
兩個人用最親密的姿勢,如兩個相疊的湯匙,他摟着她,沒有一絲縫隙。
“我夢到過你在戰場上中箭身亡……以後你千萬要當心。”想起那個夢,桑落道,“不過夢都是反的,你這樣英勇,定是所向披靡……”
章熙一手做她的枕頭,一隻手覆在她身上,握住她的手,五指滑入她的指縫,與她十指相扣。
他有好些日子沒有好好安眠,如今抱她入懷,耳邊是她輕柔的嗓音,絮絮念着,原以爲會徹夜難眠,誰知他反而很快睡着了。
桑落正說着話,身後傳來逐漸綿長的呼吸,才知道他已經睡了。
她將纖瘦的身子又往後靠了靠,汲取他身上的溫暖。
他睡了,她終於能肆無忌憚的淌淚。
躺在他的懷裏,幸福感叫她一度想要反悔,想轉過身去抱住他,迴應他。
可是,她不能再拖累他,不想再折磨他,折磨彼此。
他適合更好的姑娘。
桑落希望他以後的路都是坦途。
她想,如果是那樣的話,即便陪在他身邊的是那個秦小姐,她也不是不可以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