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曠野,進入市區,回到自家樓下時,已經夜裏九點了。
上樓前先去買菸,到了食雜店發現門在裏邊閂了。店裏關着燈,影綽綽見裏邊電視卻亮着。
憑着酒力,張文就捶打店門叫喊:
“小夥兒你沒睡吧,開門,我買兩包煙”
燈亮了,裏邊的人影走近,先撩開內簾往外看。逆着光,那剪影佇立不動。
“小夥兒,開門我買菸”。
湊近了一看,張文猛的倒退兩步,差點踩空身後的臺階。
門內不是那腦癱青年,卻是徐記小喫店那老女人。此時她白袍亂髮,猙獰如鬼,正陰森森冷冰冰的盯着張文。
張文大驚失色,瞬間酒醒了過半,對着店門說:
“啊你……你……休息了啊?那……我到別處買去,不用開門了”
轉身快速離開,扭頭再看時,那剪影還貼門矗立,靜默可怖。
張文驚魂未定,推車進存車棚,那裏暗黑處掛個燈泡,兩邊參差排滿了破舊自行車,張文定睛尋找空位,唯恐刮翻了多米諾骨牌。
冷不丁前面又縹緲一句陰森的女聲:“你纔回來呀?”
眼前又陡然出現位披髮女,張文駭的肝膽欲裂,驚惶大叫,幾乎棄車而逃。
細一打量,卻是看管車棚的大嫂。
“噢……”張文結結巴巴,囁嚅道:“大……大嫂子還沒休息?……我……我腦子不好,我欠存車錢嗎?這個月我交沒交?”
“哈……你不欠,咱這按季度交,還倆月才收秋天的呢,……我剛纔見車亂,怕晚回的推不進車來,就給擺擺,你把車推這,這有空地晌”車婆倒蠻熱情。
張文道了辛苦,鎖車上樓。
……
呂麗和張文住的是二樓兩居室。客廳沙發斜對着呂麗的南臥室,客廳和廚房連接兩米過廊,兩道門分別是張文睡的北臥室和洗漱間。
正出客廳,見呂麗正從洗漱間出來,穿着短袖睡衣褲。
張文退了退,漫不經心的轉頭看廳裏的一大株花樹。心裏早已穿過了荏苒的二十年,此刻本能的躲閃,不肯直視年輕的妻子。
呂麗不知緣故,只道是張文與下三濫們宿醉,晚歸而心虛。於是滿臉厭惡的發了一聲。
“切!”
“切甚麼?”張文轉回目光。
“昨天心血來潮做了頓晚飯,就言之鑿鑿以後全家圍着喫,今天怎麼樣了呢?這人吧,他就不可信,切!”
“噢……”張文面無表情“……想喫才能安排嘛,改革伊始,人民也還不富裕,不能浪費糧食啊”
呂麗品了這話,沒分析出是調侃還是褒貶,她一手推門一眼疑惑的回頭看了張文,他卻依然面無表情。
夫妻擦肩而過,分別回了自己的臥室。
……
週四上午沒課,張文在操場花壇前發呆。
偶一轉頭,見音樂馬老師和實習組葉廣老師嬉皮笑臉的走過來。
葉廣比張文小兩歲,模樣俏皮,身材高瘦,穿着時髦。這人愛追求時尚並以此爲榮。他曾與張文極密切,二人年齡相仿,總一起喫喫喝喝,談論些本地街面小流氓大混混的爭鬥軼事。
張文掏出煙,卻先將一隻遞了馬老師“馬哥抽菸”。
纔給葉廣另一隻煙:“老弟”
掏出火機分別給點了。
“怎麼樣?哥哥,上午沒事唄?……”葉廣吐着菸圈,他說話愛聳肩皺眉“……鬥兩把撲克吧?”
張文起來上一輩子,有那麼幾年,男老師趁沒課時,湊四五人去體育組的器材房裏,或哪個沒人的倉房,玩一種叫“鬥雞”的紙牌。
一般輸贏兩三百元,偶爾誰運氣特別,能輸贏六七百元,但同爲教師,職業和性情的原因,贏家都懂適可而止。
張文略有沉吟,對紙牌已厭惡多年了,對競賭更覺無聊。
尤其回到這年代,囊中的幾頁鈔票本就捉襟見肘,想買點醬牛肉都不捨,怎好還玩錢?
張文就拒絕:“哥哥兄弟,就咱仨……咱不能耗子動刀窩裏反啊?就咱仨不是?誰好意思贏誰啊?今天就……別玩了,好不好?”
“別介……”葉廣意味深長“……不光咱仨,哥哥,剛纔我在收發室看見雷雷和大強也閒的五脊六獸呢,要說組局都能來玩……”
“要不這樣……”張文又說“……你們四個不也夠人手了麼?你們四個整,我這上午……還有點事”
“得了吧哥哥,大事你辦不了,小事人家校長就辦了,你是我的福星,財神爺,你不玩我贏不了,走吧走吧”
張文看看馬老師,馬老師只在那笑眯眯的。張文只好妥協:
“那好吧,我最多玩一小時啊,去哪屋玩?”
“去曲老師屋吧,舒服,有回家的感覺”葉廣話音還沒落,已經轉身去奔收發室喊那倆人去了。
曲老師有八十歲了,畢生未婚,多年喫住在學校裏,退休了還在教務處勤雜。
他的寢食在三樓,十五平米的筒子屋。靠牆一張單人牀,廚具置在倆舊課桌上,四壁雖然灰黃,但長期通風,屋裏沒異味。
張文和馬老師推門進來時,葉廣和雷雷,大強已經坐單人牀上洗牌了。葉廣脫鞋坐在牀裏靠牆盤着腿,張文和馬老師分別拽過兩把凳子。
紙牌“鬥雞”玩法簡單,順時針輪流發牌,每局每人一元錢鋪底,每人發三張牌比大小,比對、同花,比龍。隨時加註或棄牌,不需打牌技術,卻鬥智鬥勇鬥心氣。
狀態好的小牌能嚇退中牌,狀態不好的大牌被人識破也贏不來大注。
張文心態滄桑,可着手中牌大小跟棄,心裏按一百元輸完就走。但玩了十來把,卻看出點端倪。馬老師和葉廣加註時有意在“夾”雷雷。
事不關心,關心則亂,不關心則明。
倘若放在上次2001年,張文也許自我沉浸在牌大牌小裏,許是看不出馬老師和葉廣的勾當。可這一次2001年,張文卻早已習慣置身事外的冷眼旁觀。
尤其這種面對面互相使壞的競賭戲法,讓他感到人性的涼薄慘淡。簡直參與就是自瀆。
他不再加註,總是棄牌。雖然他還不能立即走開,但心理盤算着,再陪個半小時,輸他們個三十元五十元就藉故離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