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司沒理它，走進駕駛艙，那裏的幾把椅子看似笨重，卻是依照人體曲線塑造。他坐下，伸了一個懶腰。
這個動作還是和村子裏的村民學的，可以放鬆緊繃的肌肉。
“我沒把那個，留在沼氣裏。”小安會違反他的指令，只會是因爲做出有利於他的判斷。緝查組幾個小時後抵達，一旦發現嬰兒的屍體，會向研究所控訴他違規。
他已經想到了這個可能，所以才把嬰兒抱了起來，快速地跑回昏迷的莉莉身邊，把嬰兒放在了她的旁邊。
在灰星上根本沒有機會跑步，他縱身一躍，落地後開始奔跑。空氣在臉上流動的感覺很新奇，但他的身體有完美的反應，根本不用擔心。
幾千年前，智慧體在灰星上啓動了“新人類”計劃，重新修正人類基因。研究所的目的就是創造出最完美的新人類，替代徹底失敗的人類。
人體如果是一棟建築，走進去，就會是一個套一個的小房子，最深處的黑色保險櫃裏，藏着最初的源代碼。
人類的起源就是23對染色體。鋼琴的黑白鍵般契合在一起，每一個染色體是一段旋律，配合在一起奏出源代碼的樂章。
新人類雖然和人類一樣擁有23對染色體，但ta體內的染色體都是被從原始琴鍵上拆出的單個白鍵，經過機器原子腦的精密推演，挑選，匹配，重新組合成琴鍵。
研究所最初的目標是找到百分百的23對原生染色體組合，但無數次實驗下來，幾乎無法實現，不同源頭的染色體組合在一起，極易出現排異。
細胞會自相殘殺，直到殺死宿主。
研究所最後只得混入一部分機器設計的染色體來進行調節，形成了全新的雙螺旋。又用了幾百年，才孵化出第一個新人類。
而編號al4891，也就是阿司，是目前最接近完美的基因配型，體內只存在三對機器設計的染色體。
他的基因組穩定到毫無缺陷，如果沒有發現更優的組合——概率上已經趨近於零——他將會是新世紀新人類的締造者。
灰星對阿司的未來另有安排，研究所的實驗員身份只是他學習旅程中的一小段經歷。
結果出來執行任務才短短三年，居然讓他喫到了挫敗的苦頭。
“第二方案爲什麼行不通？”把p19又招到身邊，調出四次實驗對象的數據。
dna波動頻率驚人地相似，如果這樣還出錯，只能說明那些體徵反應都不是愛情因子激起的。
灰星的技術早就不是通過原人的生理特徵來辨識dna波動，更像是找到了染色體內的程序編碼，又或者說是破譯了樂譜的旋律。
dna波動順序1231，情緒因子，引發憤怒。
dna波動順序134252，情緒因子，引發喜悅。
i級任務是收集波動在十個字節以內的dna樣本，基本是爲了印證已經被覈實過的基因信息，類似校正工作。
ii級任務是收集波動在五十個字節以內的dna樣本。
iii級任務是收集波動序列未知的dna樣本，是爲了在目前的最優基因組基礎上尋找突破口。
愛情因子這個概念雖然發現得很早，實驗數據卻少得可憐，多數還是依靠從地球人數據庫裏的文件。
“阿司，你可以用同一個方案做一組對照。”p19仔細檢查過源文件裏的描述，阿司做出的方案吻合度極高。
“對照？”
“第二方案你選擇的實驗對象都是雌性生物，哦，女性，你可以試一試對男性對象是否有效。”
文件裏是一男一女兩個人物，阿司似乎沒有考慮到換性別的實驗對象。
第二方案叫朱麗葉行動，其實叫羅密歐行動也不是不可以。
“你讓我找木三的男性實驗者？”阿司思索了片刻，擡起頭，語調冷漠，“那不如，我們換一個星球？”
一想到自己要去扮演女性角色，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他是男性，對於同一個性別的原人，天然有一種排斥。
讓一個假女人去拯救男人的戲碼，看起來操作性也許不高。
“指揮官。”p19的音調略有變化，這是灰星母系統主動接入它的原子腦的信號，“你還有一個任務，要在離開木三前完成，行政官還等着你的報告。”
“知道了。”
系統再一次切斷了聯繫，應該是他和p19的對話裏觸發了某條指令。
p19說的灰星行政官，也是灰星的最高管理者，還是阿司的導師，給他佈置了另一個任務，讓他在這次的行動中評估是否要重啓木三試驗場。
這顆星球之所以叫木三，是因爲已經經歷過兩次重啓，這是第三個試驗場。來自灰星的重啓指令一旦下達，這個星球上的所有原人都會被摧毀，研究所的基因庫也會將備份清除。
每隔一百年，灰星的行政官就會派人進行試驗場的評估，爲了避免不必要的資源佔用。阿司的身份特殊，研究所暫時看不到能夠超越他的下一代基因存在，行政官希望他未來可以承擔重任。
阿司遣開了p19，獨自坐在艙房，在飛船電腦打開一份沒完成的報告，只差結論的部分。
木三的原人極度愚昧落後，不思進取，喪失利他因子，甚至謀殺同胞，他實在找不出有什麼讓這裏的原人繼續活下去的證據。
就好像莉莉所在的村莊，村民堅信是神在庇護那片土地，其實是因爲每次祭典，灰星的飛船都在附近觀察。飛船散發的幅射波影響了種子的基因，纔會從土裏長出巨型的紅薯，玉米和稻穀。
而那些在祭典上被殘害的祭品，在那片土壤裏腐爛，滋生出無數的病毒和細菌，附在基因變異的糧食上，令食用者短命。
如果愚昧也可以被叫做文明，這裏的文明已經腐爛到根裏。
“上一個調查員給出的結論是什麼？”阿司忽然發問。
“保持觀察。”屏幕跳出一份檔案。
阿司快速翻閱，發現報告裏的內容和他寫的幾乎沒有差別，但是爲什麼，上一個調查員沒有給出重啓試驗場的意見？
“我要查看調查人員信息。”最早執行評估任務的都是機器人，只在這幾百年中，行政官才讓新人類參與進來，通常是最高級別的資深調查員。
調查員所屬的機構獨立於研究所，只彙報給行政官。
阿司考慮到自己到底經驗不足，採樣失敗已經讓檔案記錄蒙塵，才提出了這個要求。
“對不起，這個調查員的檔案被加密了。”電腦拒絕了訪問申請。
阿司皺起眉，這還是第一次遇見這樣的情況，他有行政官給予的授權，灰星母系統內所有的信息他都可以自由查閱。
“加密等級是什麼？”
“無法讀取加密等級。”
這句話意味着，這份檔案超越了行政官的授權，甚至是行政官本人也無法讀取。
阿司呼吸一頓，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雖然體內的調節基因用最快速度讓生物指標平靜下來，但他知道了這件事的嚴重性。
灰星上只有行政官可以接觸到至高智慧體。那就意味着，上一個調查員的信息被智慧體直接封存了。
沉默彌散開，直到小安進入艙房才被打破。
“阿司，到了休息時間。“
“小安，一百年前最成功的基因配型人是誰，你能查到嗎？”
湛藍的人工眼睛眨了眨，“阿司，在你出生之前的信息，我記憶體內全部都沒有。”
小安這個型號的機器人，不能登入母系統獲取信息，也不會被母系統反向侵入。
阿司重新低下頭，他知道這個問題p19可以回答，但他不想問。
“我休息了，你出去吧。”
“阿司，這裏的環境不適合你的體質，儘快離開比較好。”
“知道，你出去吧。”
小安特有的腳步聲離開了艙房。
阿司的嘴角和肩頭一樣，垂頭喪氣地垂下了。
爲什麼連一個iii級任務都完成不了？他明明是最好的，行政官對他報以重望。
隔了一個小時，小安又一次進入艙房，“阿司，到了休息時間，你的機體需要修復dna。”
“好……”
“我們什麼時候離開這個星球？”
“等明天祭典結束。”阿司關閉了電腦屏幕，報告原封未動。
第二天一大早，村莊裏充斥着歡快的氣氛，村民們換上了節日的服裝，戴上了家傳飾品。
撫育院裏，氣氛緊張。
“這孩子是哪裏來的？”村長板着臉，他是一箇中年男子，皮膚黝黑，滿臉溝壑。
“我撿的。”莉莉老實地回答，深深垂下了頭。她本身就是撫育院裏照顧嬰幼兒的人員，看見嬰兒的第一反應就是抱了起來，晃動着臂彎，讓孩子安然入睡。
腦子似乎沒有完全從夢魘中恢復清醒，她甚至沒認出那個孩子不屬於撫育院。
回到撫育院，記錄裏查無此嬰，主任纔去驚動了村長。
村長大約四十多歲，德高望重，是村子裏最長壽的人，頭髮和鬍鬚稀稀落落，滿臉紅光。
“說，這孩子是不是你生的？”村長忍無可忍，拋出了殺手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