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負責人一直以寡言著稱，幾乎不和實驗員進行一對一溝通，阿司皺起眉，難道他是要當面給自己一個處分？
正所謂，表揚要公開，批評要當面。
“任務執行得不錯。”客氣的開場白裏聽不出任何不悅。
阿司猶豫了一下，“你說那孩子是個很嚴重的問題。”
西莫搓了搓手，“你這次去了哪裏？天琴四是吧，還有火一和木三，可惜了，你沒去霍格三，他們有一種特殊的豆子，沖泡時會有香氣，喝起來會精神氣爽，可惜在灰星上無法種植……”
阿司愣了愣，不知道如何接話。
“哦，看樣子你沒有興趣，那我們不說這個了。”西莫摁下桌上的按鈕。
“哈尼，把那孩子的基因數據投出來。”
全息投影立刻從空中落下，密密麻麻的數據表。
“你在木三上撿的孩子？”西莫捏着拳放在嘴邊，遮擋着咳嗽幾聲。
“是。”
“很有意思，她身上的基因不屬於木三的任何一個實驗品。”
雖然阿司猜出來這是一個違規嬰兒，可是如果不是木星試驗場的孩子，如何能夠實現星際穿行？瞪大了雙眼，“那她的基因是屬於哪個試驗場上的實驗品？”
西莫的咳嗽聲大了起來，喘了口氣，“不好意思，我的肺出現了衰竭，我也懶得更換了，總歸是到了壽命。“
似乎沒聽見他的話，阿司專注地盯着一組組的基因數據，臉色倏然煞白。
西莫留意到了他的變化，淡淡地笑了起來，“你也發現了，你身上有一個染色體，和這個孩子是一致的，也就是說，這孩子和你的某一個基因原型是近親。“
阿司下意識地否認，“不可能。”
“爲什麼不可能？”西莫饒有興趣地觀察他的反應。
“我是說，她如果不是木三的實驗品的孩子，怎麼會出現在那裏？”阿司低下頭。
“其實，除了你一個人的陳述，沒人知道那孩子是不是真的在木三上被發現。”
阿司猝然擡頭，金色的瞳孔染上不可思議，“什麼意思？”他能感覺到腎上腺素被釋放到血液中，心跳開始加快。
“因爲你的視像儀被幹擾，所以沒有記錄下你發現這個孩子的過程，怎麼，有問題嗎？”西莫笑眯眯地，“你有任何異議都可以表述。”
阿司頓了頓，臉色平靜下來，“那孩子和我有一對染色體相同，這個概率也不是沒有可能。”
西莫頗爲遺憾，“al4891，你似乎忘記了，你的二十組基因原型，已經被行政院封存了，所以試驗場不可能留下你的基因實驗體。”
阿司偏過頭，眨眨眼，“確實，很奇怪呵。”
西莫的視像儀裏，阿司所有的生物指針都顯示他沒有說謊。
淺淺一笑，“這件事很蹊蹺，還有，我之前告訴過你，研究所的一批基因原型都被污染了，大部分都是天琴試驗場的。”
這下阿司真的喫驚了，“是同一個試驗場的？”
西莫沒回答，讓機器人祕書哈尼端來兩杯棕褐色的飲料，這是他按照記憶中的味道復原的人造飲品，有提神的成分。他示意阿司自便，翹起小指，拿起了白色的小杯，一飲而盡。
搖搖頭，臉上露出惋惜，“還是沒有那種豆子碾磨後的粉末衝出來的汁水香。”杯子放回桌上，帶起幾聲輕微的碰撞。
臉頰上的白髮沾了點飲料，他不在意地用手背抹去，“al4891，那孩子不能放在試驗場上。”
阿司鎮定地，“要銷燬是嗎？”
西莫撓了撓下巴，“你出去吧，很快就開會了。”辦公室的門應聲打開了。
走出去之前，阿司回過頭，“那孩子活不了幾十年，其實，也不一定需要銷燬。”
西莫坐在辦公桌邊，認真地看着文件，似乎沒聽見他說什麼。
阿司訕訕地，離開了辦公室。
接下來的會議，西莫只露面了五分鐘，大致說明了基因庫裏污染了一批人類的染色體，影響到一部分試驗場，需要實驗員去試驗場把複製品的基因取回存檔。
涉及到了四個試驗場，四個星球。
唯一的障礙，是剛經歷重啓的天琴四號星，所有的原人都灰飛煙滅了，只能徹底放棄那一批實驗品，幸運的是，有一位實驗員帶回了一份樣本。
重點又表揚了那位實驗員，阿司尷尬地坐得筆直，就當他說的不是自己。
交代完任務，西莫摸了摸頭頂，就起身離場了，由機器人組織大家討論。實驗員面面相視，不知道要討論些什麼，幾分鐘的冷場之後，會議宣告結束。
從通勤車上下來，門口站着機器人管家小安，抱着一個頭發被剪成娃娃頭的小女孩。
“阿——司——”小娃揮了揮手，笑得好像火一星球上最美的花。
阿司停下腳步，失神地看了一會兒。
“主人，研究所說，這孩子先跟着你執行任務。“小安如實傳達了研究所的訊息，孩子的通行證是負責人簽署的。
阿司離開家沒多久，運送物品的機器人把裝在無菌箱子裏的孩子送了過來。
“給她起個名字吧。”小安把娃娃託舉起來，“你現在是我們家的一員了。”腔調中有磁電波干擾的噪音。
阿司一下想起了，自己還沒給小安修復原子腦的bug。
“起個名字嘛。”小安固執地重複了一次。
阿司無奈地晃了晃頭，“una，就叫烏娜吧。”
獨一無二的意思，小烏娜。
獲得了名字的小烏娜咯咯笑着，伸出手來，阿司搖搖頭，視而不見，“小安，過來，我給你檢查一下原子腦。”
接下來一段時間，阿司去了兩趟行政院，三次研究所，實在受不了家裏多出一個隨時移動沒有邏輯的生物，經常還會發出超過人耳承受範圍的噪音。
他不在家，小安帶着烏娜在附近散步，回家後就跟着她到處收拾被弄亂的房間。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阿司覺得這孩子成長的速度比飛船上快很多，已經可以在院子裏一面跑一面揮動雙臂，短髮飛揚起來。
通常這個年齡的孩子，都會在機器人管家的陪同下學習各種知識，也只有他家這個野孩子，尖叫聲響徹整個街道，幸虧附近沒有鄰居。
“烏娜，閉嘴。”有一天阿司忍無可忍，他正在看資料，烏娜像旋風一樣衝進來，手裏還舉着一根樹枝，叫的房頂都快被掀開了。
“阿司。“烏娜遲疑地停住腳步，張大眼睛，“閉嘴，是什麼？”
阿司繃緊嘴脣，發現這孩子身後還拖着一截機器手臂，似乎是從垃圾箱裏撿來的，地面上劃出了若干痕跡。
“你！”
話還沒說完，小安閃了進來，“主人，可以喫飯了。”利索地撿起地上的垃圾。
“等一下！”阿司突然叫了一聲，“拿來。”
小安立刻把斷了半截的機器手臂小心翼翼地送到他面前。
阿司仔細地打量着，他認出來了，這是在飛船上機械師阿吉給小安換的臨時手臂，慢慢站了起來，“你查一下，這是哪家工廠做的。”
他當時沒有太在意，如今這個當成垃圾丟掉的機械手已經斷掉了大半，表面的金屬也部分氧化了，從流暢的線條和奇異的光澤，讓他想起了紅夫人那架輪椅。
“主人，這個產品沒有登記碼。”小安很快回答，這個產品落後於它目前的型號很多代，甚至接口都不是十分適配。
是來路不明的三無產品？阿司揚起眉毛，“給我接通阿吉。”
屏幕亮起的時候，阿吉正在家裏的倉庫組裝一堆亂七八糟的金屬部件，擡起頭，訝異地，“你這麼快又要去執行任務了？”
通常實驗員回到灰星，都會休息上一年半載的，恢復被試驗場污染的身體和內部器官。
阿司擡起手裏的半截殘肢，厲聲問，“這是非正規渠道生產的機械手臂，你從哪裏得到的？“
阿吉的頭自然而然地湊近屏幕，拉開了臉上的隔熱面罩，“哦，你那個機器人身上的部件都找不到系統登記號，你說了臨時用一下，我就沒拿系統裏登記過的機器手臂了。”
阿司皺眉，“那這是哪裏來的，不會是你造的吧。”
可能性幾乎爲零，這種精密機械品，必須在大型工廠裏靠儀器才能校準。
果然，阿吉搖頭，“這是我以前的機器臂，已經報廢了，我稍微換了幾個小零件，可以讓你的機器人暫時用一段時間，你不是已經幫它換了？”
“這是義肢？”阿司沉思片刻，“哪家公司的？”
阿吉給了一個名字和地址，阿司輸入了目的地，正打算出門，小安抱着烏娜跑了出來，“她生病了……”
看着紅撲撲的小臉，阿司根本不信。
“烏娜喫不下東西，家庭醫生說她需要外出，呼吸新鮮空氣。”配合小安的話，烏娜扁起嘴，嘴角下垂。
阿司繃着臉，“門口就是草地。”
“我要和你出去。”烏娜嘟噥着，“你，總不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