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衰老的表現，就是不再往前看，時常回憶過去。所有的美好，都留在了身後。
“今天他和我的會面是提前安排好的，我卻沒有看見他佩戴視像儀。”阿司一口氣說完，他想起，當時西莫只是戴了一副避免光線刺傷的護目鏡。
一個人的習慣突然發生改變，可以有很多推測。阿司在試探，安全局是否真的聽見了他們的對話。
八字鬍不以爲然，“他在休假，不戴那東西也很正常吧。”
“普通毒素怎麼能害死他？”不易察覺地鬆了口氣。
八字鬍垂下眼，目光閃爍，“我沒有說他是被毒死的。“
西莫是用原解槍結束了自己的生命。現場發現了那把不該出現的武器，裏面有最後一條使用記錄。
槍口瞄準了西莫的太陽穴。
“不可能！”阿司不經思索地喊了起來，“你們憑什麼會斷定，他使用……”臉色一僵，他猜到了，安全局一定看見了監控畫面，確認了西莫舉起槍對準了自己。
灰星上空飛舞的機器蜜蜂，除了清潔空氣中的灰塵，還有監視器的職能。
這件事，估計只有安全局和行政院才知道。
因爲看見了，纔會懷疑那杯子中的毒素是導致西莫神經錯亂的原因，那麼下毒的人就成了間接兇手。阿司和死者單獨相處過，如果再沒有其他人或者機器人進入過房間，他就成了最大嫌疑人。
而機器人是不能殺害灰星人的，於是阿司就是唯一的選項。
“你是懷疑我？”阿司冷冷地問，顯然他被設了一個套。
“話不是這麼說的。”八字鬍被他猜出心思，有些惱火，“你曾經在試驗場感染過寄生蟲，也許你的大腦也被感染了……”
“我的基因不會讓那些寄生蟲影響我的大腦。”阿司說，“你可以我的醫療報告裏得到相同的結論。”
八字鬍哼了一聲，沒有正面迴應。
這又是責任問題，他作爲安全局局長，必須對於這起意外事件做一個理由充足的解釋，不然，等市民們過幾天知道了這個消息，會集中過來找他要個說法。
阿司見他一臉不高興，大概想到他是沒有頭緒，即使看過了那些監控畫面。
而且西莫選擇的方式太奇怪了，大部分灰星人會在冷凍倉內昏睡着安靜離世。儀器確認死亡信息時，由機器接收死者大腦皮層最後的電磁波。
機器人會閱讀死前的腦電波訊息，文字或者畫面，再轉告給全體市民，宛如一個告別儀式。
大多數訊息都充滿着溫暖和平靜，畫面中記錄着最美好的一天。
這也令灰星人從來不畏懼死亡。
西莫沒有選擇普通人的結束方式，他什麼都沒留下。
原解槍可不是自然結束，它將原子和原子之間的鍵皆盡鬆脫，讓生物化成一團煙霧，四下飄散，空氣中尋不到一絲痕跡。
這種武器只會對付違規出現的原人實驗品，不留下基因數據，研究所的人最清楚它的殺傷力，怎麼會對自己使用？
阿司的頭開始隱隱作痛，現在連他都不能百分之一百的確認，自己見到的那個西莫，是不是真正的西莫。
執政官之前說過一句話迴響在腦中：“看樣子，灰星上還有他們的同伴，才能幫助他們脫身。”
難道真的還有叛徒留在灰星？！
“原解槍在哪裏？”阿司的聲音顫抖起來，“這是行政院特別申請才能領取的武器，必須在規定時間裏歸還，他怎麼能夠留在手上？”
八字鬍漫不經心地回答，“那把槍不是他申請的。”
只有執行危險任務的實驗員才能申請，研究所負責人西莫是第一層審批，然後是行政院的二層審批，最後才能從軍火倉庫裏領取到。
阿司張開口，剛想說什麼，辦公室的通訊器亮起，八字鬍立刻跳了起來，換上嚴肅的表情。
是行政院的頻道。
執政官的聲音剛響起，八字鬍就蔫了下去，這是一條讓阿司立刻前往行政院的指令。
“你真的是行政院的督察員？”他疑惑地，因爲指令裏是這麼說的。
阿司無法，只好用自己的權限連接上母系統，從自己的檔案裏調出一份十年前的任命書。
他剛成年就被機器人帶進了行政院，經過了各項儀器測試，安排給他一個督察員的職位。那還是爲他創造出來的，因爲行政院只有機器人僱員。
等後來入職了研究所，按部就班從初級實驗員開始，用最快速度接受了iii級任務，那通常是資深實驗員的工作。
西莫找他聊過，惋惜地發現他並不考慮一直留在研究所，就猜出他在暗中另有任命。
阿司也沒想到，執政官會高調地召他去行政院，估計是和眼下西莫的案子密切相關。
八字鬍沒有再提出任何異議，目送他離開了辦公室。
等阿司再一次從行政院回到家中，中途沒有跳出什麼人阻攔，但他整個人變得沉默不語。
烏娜跑進房間裏很多次，都沒有認出枯坐在角落的人是他，一陣風似地跑出去，最後小安過來詢問他第三餐的安排。
阿司嘆了口氣，沒什麼精神，讓小安餵飽烏娜，把房間的門鎖上了。
他確實沒想到，西莫的案子讓執政官決定徹查灰星居民。
019號祕密指令已經發布，所有灰星上的機器人會統一遵循母系統的訊號，明日凌晨一致採取行動，用生物測探儀器仔細檢查主人的基因，是否符合基因庫的原型。
複製人的生物基因缺少一個特殊的標誌，那是孵化倉裏給每個新生兒在機器基因上留下的印記。
一旦發現可疑分子，立刻會被機器人帶走。
研究所被暫時關閉，所有可以接觸到孵化倉的研究員全被隔離，進一步接受安全局的審查。
“這件事必然會引發騷動。”執政官預見了會發生的一切，灰星人不可能接受被作爲犯罪嫌疑人的審查。
行政院的威望會大打折扣，也許會有人提出更換執政官。
阿司沒吭聲，執政官已經知道了他和西莫的全部談話內容，雖然沒有責備他，但是他內心還是忐忑不安。
“我已經決定關閉港口通道，不允許任何人離開灰星。”執政官補充道，話鋒一轉，“但是你要在那之前離開。”
阿司錯愕，接下去就聽見執政官給他安排的任務，“灰星會發布你的驅逐令，你就藉着這個機會去尋找叛軍的營地。”
聽完，阿司習慣性的沉默了一會兒，然後鼓足勇氣開口說道，“如果我欺騙他們說我會加入，也許可以獲取更多的內部信息……”
導師似乎被他第一次的提議吃了一驚，緩緩地打量着，他只好又低下頭。
“好……”許久之後，執政官給予了許可，沒有和他討論計劃的細節，之後阿司渾渾噩噩地回到家中。
機器基因停止了大腦的過度運轉，因爲反芻思考會帶來巨大的壓力，而壓力永遠是健康的敵人。
急促的呼吸和高頻心跳開始慢慢回落到正常。
留給他“叛逃”的時間不多了，阿司站起身，屋子外面的光線似乎比原先記憶中的暗一些，這不是錯覺，灰星的能源體被過度消耗了，這也是執政官提到離開23號星系的原因。
“其實，你只要能好好活下去……”執政官沒把話說完，但阿司知道，自己身上的基因承載着23號星系未來新人類的希望。
“我只相信你。”臨走前，執政官拍了拍他的肩。
這似乎是阿司印象中唯一一次近距離接觸，他幾乎要喘不過氣來，倉皇失措地離開了行政院大樓。
在上鎖的房間又坐了一會兒，他蕭索地離開了窗邊，門自動地打開了。
“我們走吧。”
這句話是說給小安聽的，它剛剛把玩瘋了的烏娜抱回房間，聽到主人這句沒頭沒腦的話，試圖去澄清他話裏的意思，“你要去工作了？”
“不，我們走吧。”指了指烏娜關閉的房門。
一個小時後，兩個行色匆忙的乘客進入了一艘小型飛船，小安抱着熟睡的烏娜，阿司向基地發出了緊急申請。
距離執政官的計劃實施還不足一小時，港口批准他們的起飛。
飛船上連物資都沒有及時補充，阿司沒有說明離開的原因，也沒有帶上飛船維修師和航行助理機器人，那是之前阿吉和p19的工作。
飛船悄然起飛，逃離了灰星。
穿過光圈，入口緩緩關上。灰星慢慢變成一個巨大的白熾火球，沒有任何預警地，突然關閉了外層的防護殼，輻射波消失了，能源體進入內循環模式。
就這樣，它變成了一個黯淡無光的星星。
整個23號星系裏唯一的光，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