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出乎他意料，地下城裏竟然沒有布控監視，也許是因爲仗着有機器人，有恃無恐。
阿司回過頭，那幫機器人還牢牢地緊盯小安，似乎分辨不出灰星新人類和人形機器人的區別。
小葵喊出他的編號時，小安立即釋放出一個脈衝波，屬於機器人才能接收到的訊息，吸引住它們的注意。
小安和它們太不一樣了。
【灰星人是目標】這條不太完美的指令輸入了地下城機器人的大腦中，但是沒有人教給它們如何分辨灰星人。
要不是小葵過於衝動，跑開前應該能察覺到機器人的異常。
·
阿司做了個手勢，讓小安先留在原地，悄然靠近那道白色的門，用手指上下摸索，門無法打開。
不是生物鎖，倒像聲波密碼。
緩緩地摸向內兜，他打算暴力拆卸。
“阿司？”
聽見這個聲音，他渾身一僵，嚥了口口水，淡定地轉過身，“你找我？”
似乎沒看見他剛纔的動作，青芝微微一笑，“那個孩子沒有生命危險了，過一個小時送回你的住所。”
勒緊心臟的細線終於斷了，他長長呼出一口氣，“好。”
“你跟我來吧。”青芝斂起笑容，她看見了那堆圍着小安的機器人，對着通訊器說了句話，機器人四散而開。
“它可以和我一起去？”阿司問。
“不可以。”青芝的步速驚人，很快出現在十幾米外。聲音飄了過來，再次強調一遍，“只有你。”
阿司只好讓小安先回去房子裏等他，他還是不太放心紅夫人，當時她看小安的眼神就是一個狂熱之徒。
他不可能失去小安。
走上另一個平臺，青芝喚來火車機器人，把他們送到指揮部大樓，這次沒有進會客廳，而是直接去了中央的圓形大會議廳。
門開了，裏面烏壓壓的聲音瞬間消散。
一屋子正在開會的前實驗員全都停下討論，其中有不少認識阿司和他認識的面孔，大夥面面相視，場面一度尷尬，阿司不動聲色地摘下視像儀。
“好，大家休息吧，一個小時後我們繼續。”青芝的聲調不高，卻令所有人低下頭，腳步聲紛沓而去，很快會議廳只剩下兩個人。
會議廳正展示着灰星的全方位立體地圖，還有防護罩開啓的入口，港口和城市的細節圖。
他們在討論什麼，不言而喻。
青芝似乎一點都不在乎，順勢坐在中間一張大靠背椅上，那本來就是屬於她的座位，舒展開身體，“我們談一談。”
阿司終於感受到了她身上那股壓迫的氣場，好像高壓氣旋迅速聚集，雷電在雲層中蠢蠢欲動。
他只好沉住氣，視像儀在見到青芝的那一刻就罷工了。
“好，你想談什麼？”阿司冷靜地站着。
“你們灰星人從一開始就學習服從規則，接受權威，所以背叛灰星對你而言很不可思議吧。”
阿司想了想，沒有反駁。
“你也許還存在疑問，還不夠堅決，沒關係，我有耐心。
“那你知道，他們爲什麼會加入我們嗎？”他們是指剛纔匆忙離開的七十多位研究所實驗員，和阿司記憶中的檔案完全吻合。
阿司猶豫了，“……我不是他們，不知道他們的真實想法，不過我猜是因爲他們不滿意。”
青芝笑了起來，“你覺得是因爲他們不滿灰星憲章？”
阿司沉吟，“不是嗎？”
“那你滿意嗎？”
阿司低頭不語，他不想通過說假話來獲取信任。
青芝好像看透了他的想法，以理解的口吻說，“我明白，優勝者總會維護那套體系，因爲他們是規則的勝者，獲得了特權和恩典，”頓了頓，”他們永遠看不見體系中的怪物。”
“怪物？”阿司不習慣這套隱晦的比喻。
“我只能說，在你出現之前，大部分灰星人在離開孵化倉後的很長時間，都覺得自己是優勝者。”
阿司的臉色逐漸變了。
“可惜那只是一個虛幻的獎賞，當下一代更成功的新人類出現，他們就成爲了失敗者。”
每一批新誕生的新人類，在成年之前都會被嚴密地觀察，主要是監測生物基因和機器基因的融合，一旦出現不可逆轉的健康問題，基因序組就會被研究所放棄。
至於健康問題是哪些，研究所也不加以解釋。
慢慢地，大家摸出一個規律，同一批出生的孩子，數量越多，就說明風險係數越高，研究所需要更多的成長數據。
阿司面如寒潭，他聽出了這話裏的嘲諷之意。
“規則是一早就定好的，很公平。”他勉強地回答，卻在無形中維護了灰星。
“不公平，因爲規則不是大家定下的，卻要承擔被淘汰的結局。”
阿司嘆了口氣，“所以失敗了，就想推翻一切重來？”
青芝撫掌大笑，“阿司啊，你還是沒聽明白！”狡黠地瞥了他一眼，“你難道從來沒有擔心過，也許有一天會出現比你擁有更少機器基因的灰星人，那個人不再是你？”
阿司一動不動，身體裏的每一個細胞都在叫囂——
她怎麼知道？！她，怎麼會知道！！
青芝見他不說話，自顧自地說了下去，“你會擔心，害怕，失望，然後否認自己，因爲體系是不可撼動的，你會心灰意冷一蹶不振，而這就是你們灰星人必然經歷的折磨。”
爲什麼不是我，爲什麼我不夠好？這個想法一旦萌芽，就像靈魂裏鑽進了蟲子，被慢慢啃噬，之至變成一堆白骨。
“你可能給自己編織一個希望，不可能出現更好的基因組序了，你是最好的，你也會努力地證明自己是最好的。”
“因爲，一定會有人告訴你，成爲最好的灰星人會得到最大的獎賞。”
所有的信念都建立在沙子上，是無根之木，無水之魚。
沙子散了，高塔就塌了。
阿司第一次經歷了情緒崩潰的衝擊，去甲腎上腺素強烈地刺激着阿爾法受體，血管猛烈地收縮，心臟瘋狂地跳動着。
他知道自己面色慘白，努力地擠出一個笑容，“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想說，你應該加入我們，改造灰星。”
規則被重新改寫，纔是新的希望。
阿司望着青芝，低聲喃喃，“你到底是誰？”
思想波是不可能被他人讀出的，透視心靈那套僞科學是愚昧的地球人才會相信的鬼話。
只要不去承認對方猜中了你所想，想法就會永遠封鎖在黑匣子中。
青芝剛想回答，眉頭一緊，似乎被什麼信號打擾，摁住額頭，“我是誰並不重要，但我要告訴你，智慧體並不是你所想的那樣，它們要榨取新人類，卻欺騙了你們。”
“你有證據嗎？”阿司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猛地吐出。
青芝的雙眼灼灼生輝，“當然有，新人類項目根本就不是你想的那樣，尋找最優秀的人類基因……”
嗞嗞——空氣中看不見的波動。
她頓了頓，懊惱地小聲嘀咕，“真不是時候。”鎮定了一下，“我們稍晚再說，你先回去吧。”
阿司覺得不太對勁，提醒她，“還沒到一個小時。”
青芝微笑，“你回去看看那個孩子吧，這件事從長計議。”
“你不是灰星人對嗎？”他用一種古怪的目光凝視着青芝。
她攤開手，不置可否。
“你也不是原人。”阿司慎重地，他現在相信視像儀不是出了故障，而是被幹擾了。
青芝擡起手，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我會告訴你的，等你準備好知道所有的真相。”
會議廳的門開了，阿司走了出去，腳步有些虛浮，他完全忘記了自己身上還有把原解槍。他把槍拆卸了藏在小安體內，帶進了地下城。
青芝說出的那句話，像蛇一樣爬上腳踝，慢慢鑽進血管，順流而上，令他毛骨悚然。
“……出現更優秀的基因序列的灰星人，替代你？”
一瞬間，心臟墜入谷底，冷汗爭先恐後地從毛孔涌出，差點把意識淹沒。
那個無時無刻不在糾纏他的噩夢，居然被她一語道破？！他甚至從來沒有見過這個女人。
阿司閉上眼睛，讓體內呼嘯的潮水漸漸退去。等他再次睜開眼睛，金色的瞳孔似乎恢復了平靜。
他越發能肯定，干擾視像儀極大可能是磁力場，是青芝自身攜帶的。
這麼想着，頓時輕鬆起來。
機器人，呵，他爲什麼沒想到！一個智能到可以讀出人類思想波的機器人。
如果這幫背叛灰星的實驗員知道了，他們追隨的指揮官是一個機器人，還會死心塌地跟着青芝嗎？
還是他們一早就知道了？
青芝無疑是這幫叛軍裏等級最高的機器人，應該是紅夫人的傑作，居然連他都沒發現一點端倪。
阿司的腦子有些亂，他需要一個獨立的空間，不被打擾地重新審視這一切。
可能嗎？一個憑空出現的機器人，迅速取得了這幫灰星叛徒的信任？